皇宫麟德殿那场充斥着虚伪与杀机的饯行宴，如同一个冰冷而华丽的噩梦，被南宫陌决绝地甩在身后。玄黑色的马车碾过皇城冰冷的御道，车轮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寂。车厢内，南宫陌闭目端坐，面具下的脸庞看不出丝毫波澜，唯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甲片上一道极细微的刻痕，泄露着方才那场无声交锋下暗藏的汹涌。
毒酒……皇帝的手段，果然一如既往的卑劣而直接。那杯“赤焰烧”中蕴含的阴毒，绝非寻常剧毒，其性炽烈刁钻，若非他内力已臻化境，灵觉远超常人，加之常年与各种明枪暗箭打交道养出的本能警惕，恐怕真会着了道。即便他能化解，若换做他人，此刻早已脏腑焚毁，七窍流血而亡。
这已不仅仅是战场上的借刀杀人，更是迫不及待地要在出征前就彻底清除他这根眼中钉。
马车驶离皇城，重返那片被沉沉夜色笼罩的冥王府。府邸依旧森严寂静，如同蛰伏的巨兽，与皇城的浮华喧嚣判若两个世界。但不知为何，踏入府门的那一刻，南宫陌心中那根因杀戮和阴谋而紧绷的弦，竟微微松弛了一丝。
或许是因为，这里有一个人在等他。
书房里，烛火未熄。
李晚晴并未安睡。她坐在灯下，身前桌案上摊开着好几本泛黄的医书药典，旁边散落着许多已经分装好的药瓶药包，但她显然心不在焉，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一页书角，目光频频望向窗外，竖耳倾听着府外的任何一丝动静。
当那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终于出现在廊下时，她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打翻了手边的一只空瓷瓶也浑然不觉。
南宫陌推门而入，带着一身夜色的寒气和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酒气——并非麟德殿那妖异的“赤焰烧”气味，而是他离席后，在无人处自饮的、最劣质却也是最烈的烧刀子的味道，用以冲刷掉口中那令人作呕的毒药余味。
“殿下！”李晚晴快步上前，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和急切。她敏锐地嗅到了那丝不同寻常的烈酒气，更看清了他眼底那一闪而逝、尚未完全敛去的冰寒煞气。“宫里……没事吧？”她问得小心翼翼，心却高高悬着。皇帝的饯行宴，绝无好事。
南宫陌目光掠过她担忧的脸庞，以及桌上那些显然被反复整理检查过的药物，心中的冷硬似乎又被撬开了一丝缝隙。他褪下墨色披风，声音略显沙哑：“无事。一场戏罢了。”
他走到桌边，看着那些分门别类、贴好标签的药物，数量比他离开时似乎又多了些，包装也更为细致。金疮药、解毒丸、安神散、防疫丹……林林总总，几乎囊括了战场上可能遇到的所有伤病。每一个小包，都凝聚着她的心血与忧惧。
“这些，足够了。”他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比平日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不必再添。”
李晚晴却摇摇头，从身后拿出一个用厚实油布精心包裹、仅有巴掌大小的扁平小包，递到他面前。她的眼神异常郑重，甚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殿下，这个……请您务必贴身收好，万不可离身。”
南宫陌接过。入手微沉，触感坚硬，似乎里面包裹着不止一种东西。他解开系扣，油布展开，露出里面的物件。
最显眼的，是一枚用普通红线编织、却打得十分精巧复杂的平安符。符囊鼓鼓的，里面似乎填塞了特殊的药材，散发着一股清心宁神的淡淡香气，与他以往见过的任何一款都不同。符的背面，用极细的银丝，绣了一个几乎看不清的“晴”字。
平安符旁边，并排躺着三枚蜡丸。蜡封得极其严密，颜色也略有不同，一枚纯黑，一枚暗红，一枚泛着诡异的幽蓝。每一枚蜡丸旁边，都用蝇头小楷仔细标注了用途。
“‘阎罗避’。剧毒，见血封喉。淬于兵刃或溶于饮水，可瞬杀百人。”李晚晴指着那枚黑色蜡丸，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若……若真到了绝境，或许能……争得一线生机。”这是她翻遍母亲留下的毒经孤本，耗尽府中库存的几味稀有毒草，才勉强制成的保命杀器，其性烈无比，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亲手制作并交出这种东西。
她又指向那枚暗红色蜡丸：“‘赤血燃’。并非毒药，而是……激发潜能的虎狼之药。服下后半个时辰内，力、速倍增，痛觉麻痹，但药效过后，会元气大伤，重则经脉受损。非……非万不得已，生死关头，绝不可用！”这是用近乎自毁的方式，换取短暂的力量爆发。
最后，她的指尖落在那枚幽蓝色的蜡丸上，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有恐惧，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黄泉引’。此药……无解。服下后十二个时辰内，与常人无异，甚至精神更佳。时辰一过，顷刻毙命，无痛无觉，如同沉睡。若……若真事不可为，落入敌手，受尽屈辱……此药可保……最后的体面。”
她说完这些话，脸色已有些苍白，身体微微发抖。将这些她本最厌恶的、代表死亡与绝望的东西亲手交给他，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这不仅仅是赠药，这是将她能想到的、最极端情况下的所有选择，都交到了他的手上。
南宫陌低头，看着油布上那枚小小的平安符和三枚代表着不同死亡方式的蜡丸。平安符的红线温暖而脆弱，蜡丸却冰冷而致命。极致的关怀与极致的决绝，竟以这样一种方式，同时呈现在他的面前。
他沉默了很久。
书房内烛火跳跃，映照着他冰冷的银色面具和她苍白的脸颊。
他能感受到这些药物背后，她所承受的巨大压力、无尽的担忧，以及那份与他同生共死的决绝之心。她不是不知兵事的深闺妇人，她清楚他此行面对的是什么，所以她准备的，不是风花雪月的思念，而是血淋淋的现实和最残酷的选项。
这份“礼物”，太重了。重到让他那颗早已习惯了冰冷与杀戮的心，都感到了一种沉甸甸的、几乎无法承受的悸动。
他终于伸出手，没有先去拿那三枚致命的蜡丸，而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那枚平安符上细密的针脚，以及那个几乎看不见的“晴”字。
然后，他将油布重新仔细包好，收紧系扣，将其郑重地放入贴身内甲的暗袋之中，紧贴着他心口的位置。那里，似乎能感受到一丝来自平安符的微弱暖意，以及那三枚蜡丸冰冷的硬度。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低沉，却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
这个“好”字，是承诺他会小心，承诺他会尽力归来，也是承诺……他会慎重使用这些最后的手段。
得到他的回应，李晚晴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下来，眼圈却不受控制地红了。她连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转身又从旁边拿起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稍大一些的行囊。
“这些是日常用的金疮药和解毒丸，分量都足。还有几件厚实的里衣，塞北苦寒，殿下务必……”她絮絮地交代着，声音有些哽咽，努力想让气氛轻松一些，却更像是在掩饰离别的悲伤。
南宫陌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上，落在她因为连日忙碌而有些憔悴的脸上。
忽然，他伸出手，并非接过行囊，而是从自己腰间，解下了一枚令牌。
那令牌与他之前给李晚晴的“血狼令”不同，通体呈暗紫色，材质非金非玉，触手温凉，上面雕刻着复杂的云纹，中心却是一个空着的、仿佛缺少了核心的凹槽。令牌边缘有些磨损，显然已有不少年头。
他将这枚令牌放入李晚晴手中。
“这是‘紫云令’。”他开口，声音比方才更低沉了几分，“与血狼令不同。此令无法调动任何人，也无法给你任何明面上的帮助。”
李晚晴握住那枚温凉的令牌，有些不解地抬头看他。
南宫陌的目光变得极为深邃，仿佛透过她，看向了某些更久远、更隐秘的过往。“若……若京城剧变，冥王府无法存身，血狼令的渠道亦被彻底切断，你到了山穷水尽、无人可信之时……”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极重：“可持此令，前往城北‘慈安堂’——那是一家看似普通的善堂。不必寻人，只需将令牌示于堂前那尊半损的石貔貅左眼凹槽处，自然……会有人接引你离开。”
他没有说接引去何处，也没有说会是谁来接引。这枚“紫云令”，像是一条只有到彻底绝望时才能启动的、通往未知的逃生密道，承载着他最深沉的、不为人知的最后安排。
李晚晴紧紧握住那枚紫云令，只觉得它比血狼令更沉，更凉，仿佛凝聚着他某种不为人知的底牌与过往。他这是在为她安排最后的退路，一条连皇帝和刘瑾都可能无法察觉的退路。
“我……”她声音哽咽，“我希望永远用不到它。”
“希望如此。”南宫陌低声道。
窗外，传来四更天的梆子声。
夜，已深得快要透了。
离天明启程，只剩不到两个时辰。
最后的时刻，终究还是要来了。
（第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