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时,木头摩擦的“吱呀”声像极了老宅的叹息。平清盛站在廊下,看着院中那棵半枯的樱花树,树皮上还留着他小时候刻下的歪扭划痕——那时他总爱踩着石凳,在树干上比量身高,如今划痕已高过头顶,而树却再没开过花。
“进来吧。”苍老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带着久病后的沙哑。平清盛掀开门帘,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扑面而来,混杂着旧木家具的霉气。祖父半躺在铺着粗布褥子的榻榻米上,盖着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棉被,枯瘦的手背上布满针眼,见他进来,浑浊的眼睛里才泛起一丝光亮。
“阿盛,你来了。”祖父挣扎着想坐起来,平清盛连忙上前按住他,往他背后塞了个棉枕。“药喝了吗?”他问着,伸手探了探药碗的温度,还温着,便舀起一勺,用唇试了试热度才递到祖父嘴边。
祖父小口喝着药,目光扫过他身上洗得发白的学生制服,忽然叹了口气:“委屈你了,阿盛。想当年,咱们平氏在这一带也是有声望的,不说良田千亩,光是城里的绸缎庄就有三家。你父亲在世时,哪家红白喜事不得来请他去掌事?可现在……”
平清盛垂下眼,看着地面裂纹里滋生的青苔。他记得小时候,家里的庭院比现在大两倍,春天樱花落得满地都是,母亲会用花瓣做樱花饼,父亲则在客厅里和商人们谈生意,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变故是从父亲那场意外开始的,为了赔偿受伤的工人,家里变卖了大部分产业,父亲急火攻心一病不起,没多久就走了。债主上门那天,母亲把他藏在衣柜里,他隔着木板听着瓷器碎裂的声音,还有母亲压抑的哭声。
“祖父,别说了。”平清盛放下药碗,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纸包,“我在便利店打工,老板给了些过期的饭团,还能吃。”他把饭团掰开,里面的梅子干泛着点白霜,他挑出来扔进垃圾桶,只把米饭递过去。
祖父没接,反而抓住他的手。老人的手像老树皮,指甲缝里还沾着草药渣:“阿盛,你还记得后院那口井吗?”平清盛点头,那口井早就枯了,上面盖着块大石板。“你曾祖父说过,井底下藏着平氏的根。”祖父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其实不是金银,是账本。你父亲当年说,等他稳住生意,就把那些账本整理出来,看看哪些人家还欠着咱们的钱,哪些是咱们该还的。可他没来得及……”
平清盛的心猛地一跳。他小时候确实听伙伴们说过,平家老宅藏着宝藏,还偷偷扒着井沿往下看过,只看到黑黢黢的深不见底。“祖父,您是说……”
“那石板下面,有个铁匣子。”祖父喘了口气,“里面不光有账本,还有你父亲记的生意经。我本来想等你成年再告诉你,可我这身子……”老人咳嗽起来,咳得背都弓成了虾米,“你去把它挖出来吧。不是为了钱,是为了让你知道,咱们平氏从来不是靠投机取巧立足的,是靠信誉。”
平清盛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他想起昨天在学校,佐藤嘲笑他穿二手制服,说平家现在连垃圾都不如。那时他没吭声,只是低头踢着石子。可现在,祖父的话像团火,在他胸腔里烧起来。
“我知道了。”他扶祖父躺好,拿起墙角的铁镐,“我现在就去挖。”
后院的草长得快齐腰深,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挪开那块沉重的石板。井里果然有个积满灰尘的铁匣子,锁早就锈死了。他找了块石头砸开锁,里面整齐地码着几本牛皮封面的本子,还有一沓泛黄的借据。
他随便翻开一本,父亲遒劲的字迹映入眼帘:“昭和十七年三月,铃木家办丧事,赊绸缎两匹,约定秋收后还。其人重诺,不必催。”另一页写着:“经营之道,不在囤货居奇,而在雪中送炭。”
夕阳透过树枝洒在本子上,那些字迹仿佛活了过来。平清盛忽然明白,祖父说的“根”是什么了。不是金银财宝,是祖辈传下来的处世道理,是无论顺境逆境都守着的本分。
他把铁匣子抱进屋时,祖父已经睡着了。他轻轻把本子放在老人枕边,然后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院子里的杂草。虽然樱花树还没开花,但他觉得,只要好好打理,总有一天,春天会再回到这个院子里来。
夜色渐深,他煮了锅稀粥,就着咸菜吃着。窗外传来邻居家电视的声音,在播报股市行情。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打工钱,虽然少,但攥在手里很踏实。他想,明天起,除了打工,还要去图书馆借本会计书来学,说不定,他能凭着这些账本,一点点把平氏的名声再挣回来。
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那几本旧账本上,像是给它们镀上了一层银边。平清盛收拾好碗筷,给祖父盖好被子,然后坐在桌边,借着台灯的光,一笔一划地抄起那些生意经。他的字还很稚嫩,但一笔一划,都写得格外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