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吴凛滚烫的怀抱和高烧的呓语中,变得粘稠而缓慢。林元元僵硬地趴在他胸前,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木偶。挣扎是徒劳的,他那即使在昏迷中也强悍得惊人的臂膀,如同烧红的铁箍,将她牢牢锁在这方寸之地。眼泪无声地流淌,浸湿了他胸前的绷带,那微凉的湿意似乎稍稍缓解了他肌肤的灼烫,却丝毫化不开他烙在她心上的禁锢。
窗外的暴雨不知何时渐渐停歇,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韵,敲打在窗沿,如同哀怨的挽歌。天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艰难地渗入一丝灰白,宣告着漫长黑夜的终结。
吴凛的高烧似乎在黎明时分退去了一些,那骇人的滚烫逐渐被一种持续的低温所取代。他紧箍着她的手臂力道稍懈,呓语也变得含糊不清,最终沉入一种更深度的、因疲惫和伤痛导致的昏睡中。
林元元小心翼翼地、一寸寸地挪动身体,试图从他沉重的臂弯里挣脱出来。她的脖颈和脊背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酸痛僵硬,稍微一动就牵扯着难受。当她终于成功脱离他的怀抱,踉跄着站直身体时,竟有一种恍如隔世般的虚脱感。
她低头看着沙发上重新陷入安静沉睡的男人。晨曦的微光勾勒出他苍白的侧脸,褪去了高烧时的潮红和疯狂,此刻的他,安静得像一个无害的、甚至带着几分脆弱的孩子。只是那紧蹙的眉头和依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泄露着他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的内在世界。
而她,站在这一片狼藉的晨光里,身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气息,手腕上是他昨夜攥出的清晰红痕。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席卷了她。她逃了那么久,挣扎了那么久,最终却还是以这样一种方式,与他困在这暴雨过后的、与世隔绝的孤岛上。
肚子传来一阵饥饿的绞痛,提醒着她现实的窘迫。安全屋里的存粮本就不多,经过昨夜一番折腾,更是所剩无几。她需要食物,也需要……处理掉沙发上这个巨大的麻烦。
她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楼下街道被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积水映照着灰蒙蒙的天空,偶尔有早起的行人匆匆走过,一切看起来平静而寻常,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
她该怎么办?打电话叫救护车?然后呢?向医生和警察如何解释他的伤和她与他的关系?吴家的势力……她不敢想象后果。
联系t.饶子?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她强行按了下去。她还能以何种面目去面对他?在他那样失望和冰冷地离开之后,在她“选择”了救下吴凛并与他再次产生纠缠之后?她甚至能想象出他听到这一切时,脸上那更加深沉的、或许还带着一丝“果然如此”的嘲弄表情。
她似乎……只剩下一条路。一条她最不愿走,却又似乎被无形之手推着,不得不走的路。
林元元深吸一口气,走到那个匿名的手机旁,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拨通了一个她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主动联系的号码——吴家老管家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通了。老管家沉稳冷静的声音传来,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林小姐。”
“他……在我这里。”林元元的声音干涩,“旧伤复发,高烧刚退,现在昏睡着。需要医生,还有……干净的衣物和食物。”
她没有多说,老管家也没有多问。
“地址。”老管家言简意赅。
林元元报出了安全屋的地址。
“一小时内到。请林小姐暂时照顾少爷。”老管家说完,便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放下手机,林元元脱力地靠在墙上。一种屈辱的、如同战败投降般的感觉,弥漫了全身。她最终还是向吴凛的势力求援了,这意味着什么,她心知肚明。
她走到沙发边,看着吴凛沉睡的脸,心中五味杂陈。恨意依旧,却仿佛被这接连不断的变故和无力感磨钝了棱角,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看不到尽头的疲惫。
她认命般地拿起昨晚用过的毛巾,浸湿了温水,开始一点点擦拭他脸上和脖颈处干涸的血迹和汗渍。动作依旧生疏,却不再像昨夜那般带着泄愤般的用力,只是机械地、麻木地重复着。
指尖偶尔划过他皮肤的纹理,那些关于过去的、被刻意尘封的记忆,如同潘多拉魔盒被打开,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来。
她想起最初被他强行留在身边时,他那毫不掩饰的、如同打量一件新奇物品般的目光;想起他因为她一次微不足道的反抗而勃然大怒,砸碎了她房间里所有能砸的东西,却在深夜她因恐惧而无法入睡时,像个幽灵般沉默地坐在她房间门口的走廊上;想起他偶尔出差归来,会带回一些昂贵却完全不契合她喜好的礼物,随手扔给她,然后装作不经意地观察她的反应……
那些看似暴虐、掌控一切的行为之下,似乎一直隐藏着一种笨拙的、扭曲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或者不愿承认的“在意”。就像那本暗红色笔记本里,那些挣扎而矛盾的独白。
这个认知,让林元元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涩得发疼。
她停下擦拭的动作,目光复杂地落在他紧蹙的眉心上。鬼使神差地,她抬起手,指尖极其轻柔地、如同羽毛拂过般,想要抚平那一道深刻的褶皱。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
吴凛的睫毛猛地颤动了一下,随即,那双血红的眸子,倏地睁开!
没有了高烧时的混沌,没有了昏迷前的虚弱,那里面是一片初醒时的迷茫,但仅仅一秒之后,迷茫迅速褪去,被一种锐利的、清醒的、带着惯有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的目光所取代。
他的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她尚未来得及收回的、停滞在他眉心前方的手指。
林元元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缩回手,脸上瞬间血色尽失,仓惶地后退了几步,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起来。
他……醒了?!
吴凛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移动,缓缓扫过她苍白惊慌的脸,扫过她手腕上那未消的红痕,扫过她身上凌乱的、沾着些许血污的衣物,最后落在他自己身上被重新包扎过的伤口,以及盖得严严实实的薄毯上。
他沉默了。那双深不见底的血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初醒时的怔忡,有对自身处境的了然,有对昨夜模糊记忆的追溯,而更多的,是一种林元元看不懂的、深沉难辨的幽光。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醒来便用强势的语言或行动立刻宣告主权。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林元元几乎要承受不住那目光的压力,想要夺门而逃。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尝试着动了动身体,伤口传来的疼痛让他眉头瞬间拧紧,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林元元下意识地往前迈了半步,手臂微微抬起,似乎想要搀扶,但随即又硬生生地顿住,僵硬地垂在身侧。
这个小动作,没有逃过吴凛的眼睛。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她,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依靠着自己手臂的力量,试图从沙发上坐起来。
每动一下,他的额头都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也更加苍白一分。但他固执地、一声不吭地,凭借着自己的力量,慢慢地、慢慢地,撑起了上半身,靠坐在了沙发背上。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闭着眼睛,靠在沙发背上,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
林元元站在原地,看着他这副明明虚弱到极致、却依旧不肯在她面前显露分毫脆弱的倔强模样,心中那片被恨意冰封的湖面,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了一圈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细密而持久的涟漪。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沉稳而规律的敲门声。
老管家到了。
林元元如同惊醒般,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外,老管家带着两名提着医药箱和衣物食物的保镖,如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面容沉静,一丝不苟。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屋内,在靠在沙发上、脸色苍白的吴凛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落在林元元身上,微微颔首:“林小姐,辛苦了。”
医生和保镖迅速无声地进入屋内,开始有条不紊地工作。
林元元站在门口,看着老管家指挥若定,看着医生为吴凛重新检查伤口、更换药物,看着保镖将带来的食物一一摆放好……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多余的、被排除在外的旁观者。
吴凛自始至终没有再看她一眼。他闭着眼睛,任由医生摆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和无声的挣扎,都只是她的又一幻觉。
老管家安排妥当一切,走到林元元面前,递给她一个纸袋,里面是崭新的、符合她尺码的女装。
“林小姐,您可以先去清理一下,换身衣服。这里交给我们。”老管家的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划分界限的意味。
林元元接过纸袋,手指微微颤抖。她看了一眼沙发上那个重新被吴家势力严密包裹起来的男人,又看了一眼门外那似乎通往自由、却又无比迷茫的世界。
她最终,还是默默地转身,走进了浴室。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她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圈乌黑、浑身狼狈的自己,一种巨大的、铺天盖地的疲惫和茫然,终于彻底将她淹没。
她洗了脸,换上了干净的衣服。镜子里的人影依旧单薄,眼神里却仿佛失去了最后一点光亮。
当她再次走出浴室时,客厅里已经恢复了井然有序。吴凛被换上了干净的睡衣,伤口重新包扎妥当,正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老管家和保镖肃立在一旁,医生正在低声交代着注意事项。
食物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摆放在茶几上。
一切都安排好了。仿佛昨夜那场暴雨中的疯狂、脆弱与挣扎,都只是一场梦。
老管家见她出来,上前一步,恭敬地说道:“林小姐,少爷需要静养。如果您没有其他吩咐,我们可以送您离开。”
离开?
林元元怔怔地站在原地。
是啊,她可以离开了。麻烦解决了,他也有人照顾了。她似乎……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沙发上那个闭着眼睛的男人。
他似乎睡着了,呼吸平稳,眉宇间却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和疲惫。
走吧。林元元。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可是,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无法抬起。
就在她内心激烈挣扎,几乎要脱口而出“我走”的时候——
沙发上,吴凛紧闭的眼睫,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