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行驶在城市的脉络里,窗外的世界如同加速播放的电影胶片,繁华、喧嚣、充满烟火气,与墨园那被精心调控的死寂形成刺眼的对比。阳光透过车窗,真实地照在皮肤上,带着温度,不再是墨园里那种隔着厚重玻璃、被过滤后的虚假暖意。自由的气息如同涨潮的海水,无孔不入地涌入车厢,包裹着林元元,却让她产生一种近乎晕眩的失重感。
她做到了。她离开了那座囚笼。不是通过她无数次在脑海中演练的、充满风险与未知的逃亡,而是以一种近乎荒诞的、被外力强行介入的方式。这感觉不像胜利,更像是一场地震后,幸存者站在废墟上的茫然无措。
负责护送她的那名中年女子,自称姓陈,一路上几乎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在她目光长时间凝滞在窗外时,会用平静无波的语气简短介绍途经的地标,或是提醒她“很快就到”。专业,疏离,不带任何个人情感,与墨园里那些如同机器人般的仆佣有着本质的区别——她们服从的是某种规则和职责,而非某个人的绝对意志。
目的地并非警局或任何官方机构,而是位于城市一个相对安静、看起来颇为普通的高档公寓小区。车子驶入地下车库,陈女士带着她通过一部需要刷卡才能启动的专用电梯,直达顶层。
公寓内部与外部小区的普通格调截然不同。装修是现代极简风格,色调以灰白为主,线条干净利落,家具电器一应俱全,且都是看不出logo但质感极佳的品牌。视野极好,整面的落地窗外是开阔的城市景观。这里没有墨园那种令人窒息的奢华和无处不在的监控探头(至少明面上没有),但也绝无寻常人家的温馨与杂乱。它像一间经过精心设计的、功能齐全的样板间,或者说得更准确些——一个高级的、非官方的“安全屋”。
“林女士,在相关调查结束,并确保你的人身安全之前,你将暂时住在这里。”陈女士将一张门卡和一部崭新的、款式简单的手机放在玄关的岛台上,“这是你的临时通行证和通讯工具,里面存有我的紧急联系方式。日常生活所需,可以通过内线电话联系物业管家,他们会负责采购和送达。非必要,请不要随意离开这个楼层,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
她的措辞严谨,将“保护”与“限制”的边界模糊地融合在一起。
林元元默默听着,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她习惯了在绝对力量面前保持沉默和观察。她拿起那部新手机,入手冰凉,轻飘飘的,仿佛没有任何重量,也仿佛承载不起任何真实的联系。
陈女士交代完必要事项,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依旧锐利,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关于吴凛的事情,如果有任何你认为是重要的信息,可以随时联系我。你的配合,对理清真相很重要。”
真相?林元元在心中咀嚼着这两个字。什么是真相?是她撞破的非法交易?是吴凛那扭曲的掌控欲和童年创伤?还是这背后,可能牵扯更广的、她尚未触及的庞大冰山?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用那双经历过极致黑暗后、显得异常平静的眼睛回望着陈女士。
陈女士似乎并不期待她立刻给出回应,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公寓厚重的隔音门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发出沉闷的“咔哒”声,像是为林元元的新阶段落下了第一个音符。
巨大的空间里,只剩下林元元一个人。
绝对的寂静。
不同于墨园那充满压迫感的、被监视的寂静,这里的寂静是空旷的,疏离的,带着一丝无人气息的回响。她赤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吸收。她走过客厅,餐厅,书房,推开主卧的门——里面同样是整洁得一丝不苟,床品是毫无褶皱的纯白色,像是从未有人躺过。
这里什么都有,却又什么都没有。没有生活的痕迹,没有个人的气息,像一个精心准备的舞台,只等待着她这个唯一的、不知所措的演员登场。
她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脚下如同微缩模型般的城市。车流如织,行人如蚁,远处的商业中心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芒。这就是她曾经无比渴望回归的世界,此刻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名为“安全屋”的屏障。
自由了吗?
身体似乎是的。她不再被锁在某个房间里,不再有吴凛那令人窒息的目光时刻跟随。
但心灵呢?
那些在墨园里日夜煎熬留下的烙印,那些对吴凛疯狂手段的恐惧,对t.饶子处境的担忧,以及对着突如其来的“解救”背后深意的怀疑,都如同无形的枷锁,依旧牢牢地禁锢着她的灵魂。
她试着用那部新手机。屏幕亮起,界面干净得过分,除了系统自带的应用,只有一个拨号界面和联系人里孤零零的“陈女士”三个字。她尝试拨打t.饶子的号码——那个她曾在脑海中默念过无数遍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却是冰冷而标准的“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的提示音。
她的心沉了下去。是t.饶子换了号码?还是……这部手机的功能被限制了?
她又尝试连接网络,wi-Fi信号满格,但浏览器无法打开任何网页,显示网络连接错误。这部手机,本质上只是一个单线对讲机,联系对象只有陈女士一人。
所谓的“通讯工具”,不过是另一道更加精致的栅栏。
失望如同细密的冰雨,浇熄了她心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弱的火苗。她早该想到的。从吴凛的囚笼出来,并不意味着真正获得自由,只是换了一个监管者,换了一个形式的牢笼。或许,在“真相”厘清之前,在她身上的“嫌疑”洗脱之前,她永远也无法真正回到阳光下。
接下来的几天,林元元过着一种近乎幽灵般的生活。她按时吃饭,食物由物业管家准时送到门口;她睡觉,在那张过于整洁的床上辗转反侧;她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落地窗前,看着日升月落,云卷云舒,或是楼下小区花园里偶尔走过的、牵着狗的住户,那些平凡而遥远的日常,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陈女士偶尔会来,带着一些格式化的询问,关于她在墨园的生活细节,关于吴凛的言行,关于她是否还知道其他可能与吴家非法活动有关的信息。林元元的回答总是简练而谨慎,只陈述客观事实(被囚禁,被限制自由),绝不掺杂个人情感和推测,也绝口不提那只泰迪熊和吴凛偶尔流露的脆弱。她像一个尽职的、却缺乏热情的信息提供者,将自己隐藏在层层迷雾之后。
她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消化这剧变,需要时间来观察这个新的环境,需要时间来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
仇恨并未因离开墨园而消散,只是变得更加冷静,更加目标明确。吴凛倒了,但这远远不够。她要知道他为什么倒,要知道t.饶子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要知道自己在这场风暴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以及……如何利用现有的条件,为自己争取真正的、彻底的解脱。
这天夜里,她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梦里依旧是墨园那无尽的走廊,吴凛那双冰冷的眼睛,还有t.饶子被按在地上、痛苦蜷缩的画面。冷汗浸湿了她的额发,心脏在黑暗中狂跳不止。
她起身,走到客厅,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城市的霓虹光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平息了一些梦魇带来的战栗。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玄关岛台旁边的一个不起眼的、内置的装饰性壁炉(假火焰,真储物)。之前她从未留意过那里。但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她似乎看到壁炉内侧的阴影里,卡着一样小小的、与周围极简风格格格不入的东西。
她的心微微一动,一种莫名的直觉驱使着她走过去。
她蹲下身,伸手探入那狭窄的缝隙,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带着纸张质感的小角。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将其抠了出来。
那是一张被折叠成很小方块、边缘已经有些毛糙的便签纸。看起来像是被无意中遗落,或是匆忙塞进去的。
林元元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她走到窗边,借着远处广告牌变幻的光芒,缓缓地将那张便签纸展开。
纸上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一行用黑色墨水写下的、略显潦草却依旧能看出原有风骨的字迹:
“北麓非废弃,小心镜子。”
北麓!
又是北麓!
那个在她脑海中盘旋了无数次的地名!
而“小心镜子”……镜子?指的是什么?是字面意义上的镜子?还是某种隐喻?暗示监控?或者……是让她警惕某种反射、某种假象?
这纸条是谁留下的?是之前住在这里的人?还是……有人故意留给她的信息?
一股寒意顺着林元元的脊椎悄然爬升。
这座看似平静、与世隔绝的安全屋,似乎并不像它表面看起来那么“安全”。暗流,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依旧在悄然涌动。
她猛地抬头,环顾这个被光影分割的、空旷而寂静的公寓。光滑的墙面,巨大的落地窗,光可鉴人的地板……每一处都可能隐藏着“镜子”。
她将那张便签纸紧紧攥在手心,纸张粗糙的边缘硌着她的皮肤。
往事的低语尚未散去,新的迷雾又已笼罩。
安全屋的静默之下,是更加深不可测的暗礁与漩涡。
林元元站在城市的灯火之上,却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危险的迷宫的入口。
而手中的这张纸条,是警告?是提示?还是……又一个将她引向未知深渊的诱饵?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她必须比在墨园时,更加警惕,更加清醒。
因为这一次,她连明确的敌人是谁,都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