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嘶哑的、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的哀求——“别这样对我……别这样对你自己”——如同魔咒,在林元元的脑海中反复回荡,震得她耳膜嗡鸣,灵魂战栗。她僵立在门口,维持着开门的姿势,目光空洞地望着吴凛消失的走廊阴影,仿佛还能看到他轮椅离去时那沉重而孤寂的轮廓。
哀求……
那个不可一世、偏执疯狂的吴凛,竟然会……哀求她?
不是为了逼迫她屈服,不是为了宣示主权,而是用一种近乎绝望的语气,求她……不要这样对待她自己,也不要这样对待……他?
这比任何威胁、任何强势的靠近,都更具摧毁力。它像一把钝刀,缓慢而精准地,切割着她心底最后那点赖以支撑的恨意和抗拒。如果连恨都变得不再纯粹,不再理直气壮,她还能用什么来武装自己,来对抗这日益侵蚀她灵魂的、扭曲的牵绊?
她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直到凌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睡衣侵入四肢百骸,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颤,才仿佛惊醒般,猛地关上了门。
“砰”的一声轻响,隔绝了外界,却隔绝不了内心那片翻天覆地的混乱。
这一夜,她依旧无眠。但纠缠她的不再是自我厌弃的绝望,而是他那双在昏暗中、带着痛楚与近乎悲伤温柔的血红眸子,和他那声嘶哑的哀求。每一个细节都像烙印,灼在她的心尖上。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那个将她拖入地狱的魔鬼?
还是这个会在深夜为她徘徊、因她自我放逐而流露出脆弱和哀求的男人?
她分不清了。
或许,他两者都是。一个集疯狂与脆弱、偏执与痛苦于一身的,复杂而矛盾的个体。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种深沉的、近乎窒息的悲哀。
第二天清晨,当初升的阳光再次透过窗帘缝隙照射进来时,林元元缓缓地从床上坐起。镜子里的人依旧憔悴,眼底布满血丝,但某种僵死的、自毁般的气息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疲惫的、仿佛经过一场激烈内战后、暂时休战的麻木的平静。
她走到浴室,用冷水一遍遍冲洗着脸,试图让混沌的大脑清醒一些。看着镜中那张苍白却不再完全空洞的脸,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无论是为了反抗他,还是为了……不再听到那样令人心碎的哀求,她都不能再继续自我毁灭。
她需要进食,需要维持基本的体力。哪怕只是为了……有力量继续这场不知终点的战争。
当老管家准时送来早餐时,林元元没有像前几天那样让他原封不动地端走。她沉默地坐到餐桌前,拿起勺子,开始小口地、机械地喝粥。
老管家看着她终于肯吃东西,脸上那惯有的平静似乎松动了一丝,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如释重负的光芒。他没有多言,只是安静地侍立一旁。
食物的温热滑过喉咙,落入空荡许久的胃囊,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林元元默默地吃着,味觉依旧麻木,但身体的本能似乎在慢慢苏醒。
她吃完了一小碗粥,又勉强吃了半块点心。
放下餐具时,她感觉到一直紧绷着、仿佛随时会断裂的神经,似乎稍稍松弛了一点点。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那个空白号码。
没有文字,只有一个加密音频文件的链接。
林元元的心猛地一跳。直觉告诉她,这里面不是什么工作资料。她迟疑着,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许久,最终,还是点开了链接,戴上了耳机。
文件开始播放。
起初是一片沙沙的噪音,像是录音设备摆放不稳造成的。然后,一个略显稚嫩、却带着明显不耐烦和倨傲的男孩声音响了起来,语气充满了属于那个年纪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烦躁:
“……烦死了!凭什么我不能去?那个破马场我都去腻了!我就要去瑞士滑雪!”
接着,是一个温和却难掩疲惫的中年女声,带着小心翼翼的劝慰:“小凛,不是不让你去,是你父亲说最近外面不太平,让你……”
“不太平不太平!每次都是这个借口!”男孩粗暴地打断了她,声音拔高,带着怒火,“他就是不想让我出门!把我关在这个笼子里!我受够了!”
“小凛!别这么说你父亲……”女人的声音带着惊慌。
“我说错了吗?!”男孩的声音更加尖锐,甚至带上了一丝哽咽般的委屈和愤怒,“他眼里只有他的公司!他的权势!他什么时候真正管过我?!妈妈你也是!你什么都听他的!你们都一样!都一样!!”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耳机里只剩下一片死寂。
林元元怔怔地坐在那里,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颤抖。
那个声音……虽然稚嫩,但那不耐烦的语调,那倨傲的口吻,尤其是最后那带着委屈和愤怒的尖锐指控……她几乎能立刻确认,那是少年时期的吴凛。
这是他……故意给她听的?
他为什么要让她听到这个?
这段短暂的录音,像一扇突然打开的窗,让她窥见了他那被重重迷雾笼罩的过往的一角。那个被关在“笼子里”、渴望自由、怨恨父亲、觉得无人理解他的少年……与现在这个偏执、强大、试图将她也囚禁起来的男人,身影竟然奇异地……重叠了一部分。
所以,他那种近乎病态的掌控欲,他对“囚禁”和“笼子”的执着,并非凭空而来?是源于他自身……曾被如此对待的经历?
这个推断,让林元元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一阵阵发紧,一阵阵酸涩。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他昨晚那句“别这样对我”背后,可能隐藏着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恐惧。他恐惧的,或许不仅仅是失去她这个“所有物”,更是恐惧……重蹈覆辙?恐惧再次被关在由冷漠和忽视构筑的“笼子”里,哪怕这一次,是他自己无形中变成了那个关押者?
这个认知,像一道更加刺眼的光,照进了她心中那片混乱的战场,让她看清了更多纠缠的、黑暗的根系。
她默默地取下耳机,将手机放在一边。心情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阳光透过窗户,明媚而温暖,洒在她身上,却无法驱散那从心底蔓延开来的、深沉的寒意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感到恐惧的……怜悯?
不,不能是怜悯。
那太危险了。
她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混乱的思绪抛开。
然而,有些种子一旦播下,便会在心底悄然生根。
接下来的半天,林元元强迫自己重新投入工作。她打开电脑,处理积压的邮件,审阅项目报告。效率不高,精神依旧难以完全集中,但至少,她不再完全沉溺于自我毁灭的泥潭。
傍晚时分,她感到有些疲惫,起身走到窗边活动筋骨。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楼下花园,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吴凛坐在轮椅上,停在花园中央那片小小的喷水池旁。他没有看水池,而是微微仰着头,望着天边那轮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夕阳。金色的余晖洒在他身上,为他苍白的侧脸和略显单薄的身形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却依旧化不开那份仿佛与生俱来的、深入骨髓的孤寂。
艾米医生和老管家站在他身后稍远的地方,如同两尊沉默的守护神。
林元元站在楼上,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在夕阳下拉长的、孤零零的影子。
看着他一动不动的、仿佛凝固般的姿态。
看着他那双映照着晚霞、却似乎空茫地望着不知名远方的血红眸子。
她忽然想起那段录音里,少年吴凛那尖锐的控诉——“他眼里只有他的公司!他的权势!”
那么现在呢?
这个坐在轮椅上,掌控着庞大商业帝国,却仿佛与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无形壁垒的男人,他眼里……又有什么?
是她这个被他强行绑在身边、恨他又忍不住动摇的“所有物”吗?
还是那无边无际的、无人可以触及的……孤独?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痛楚、茫然和一丝诡异共鸣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涌。
她和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何尝不都是被困在各自牢笼里的囚徒?
他的牢笼,是由权力、偏执和无法释怀的过往构筑的。
她的牢笼,则是由他、由恨意、以及那悄然滋生的、无法控制的牵绊所编织。
他们互相伤害,互相囚禁,却又在这绝望的深渊里,诡异地……成为了彼此唯一能触碰到的、带着体温的……存在。
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楼下的吴凛似乎若有所觉,缓缓地转过了头。
他的目光,穿透逐渐暗淡的暮色,精准地、毫无意外地,对上了她站在窗边的视线。
四目相对。
没有惊讶,没有回避。
他血红的眸子在暮色中,幽深得像两口古井,里面翻涌着林元元此刻完全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有疲惫,有平静,有一丝看到她时的微光,更有一种……仿佛早已预料到她会站在那里、并等待着这次对视的……了然。
他就那样看着她,看了几秒钟。
然后,极其缓慢地,几不可查地,对着她所在的方向,微微勾了一下唇角。
那不是一个笑容。太浅,太淡,甚至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苦涩。但确确实实,是一个……表情的变化。一个近乎……示弱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意味的……弧度。
做完这个微不可查的动作,他便转回了头,重新望向那即将彻底消失的夕阳,不再看她。
林元元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窗前,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
他……刚才是在对她……笑?
虽然那根本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笑容。
但那个细微的、带着苦涩的弧度,和他昨夜那声嘶哑的哀求,以及那段少年时期的录音……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她心中那片已然崩解的废墟之上!
恨意的壁垒轰然倒塌。
恐惧的冰层碎裂消融。
露出来的,是一片更加广阔、也更加荒芜的……情感的旷野。那里,爱与恨的界限已经模糊,恐惧与怜悯交织,痛苦与悸动共存……
晨光,并未带来解脱。
反而像是为他套上了一副更加精致、也更加牢固的……枷锁。
一副由她刚刚萌芽的、无法定义的复杂情感,与他那深入骨髓的偏执和孤独,共同锻造的……无形枷锁。
而她,站在窗边,看着楼下暮色中那个孤寂的轮廓,清晰地意识到——
她再也……无法纯粹地恨他了。
这场战争,她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败局。
夜色,悄然降临。
而林元元的心,也沉入了一片爱与恨纠缠不清的、更加深邃和无望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