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地面卧室的过程,不像解放,更像一次从一种形态的囚笼,转移至另一种形态的、更为精致的牢笼。惨白刺眼的LEd灯光被柔和却依旧被精准控制的室内光线取代,消毒水的味道消散,重新弥漫起那股林元元已然熟悉的、昂贵却冰冷的香薰气息。柔软的床榻,华丽的织物,开阔的视野(尽管依旧被高墙和监控填满),这一切曾经象征着她最初被囚禁时相对“优渥”的待遇,此刻却只让她感到一种更深沉的、渗透在骨髓里的寒意。
吴凛兑现了他的“恩赐”。她回来了。但代价是什么?是她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火苗的熄灭,是t.饶子可能被毁灭的前途,是她自己灵魂深处那破土而出的、名为恨意的毒株。
女佣依旧沉默,但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混合着怜悯与畏惧的复杂情绪。她送来的是正常的、甚至堪称精致的餐食,还有新的、质地柔软的长袖衣物,完美地遮盖了她手腕上那些无法消退的痕迹。
林元元平静地接受了一切。她吃饭,睡觉,在女佣的陪同下在花园散步,甚至偶尔会对着窗外某个固定的点出神,仿佛在欣赏风景。她不再试图与女佣进行任何无谓的交流,也不再碰那部功能齐全却如同诱饵的手机。她像一只被彻底驯化、或者说,选择了更深层次伪装的困兽,收敛了所有利爪和尖牙,只留下一双过于平静、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线的眼睛。
吴凛出现的频率似乎降低了,但每次出现,他停留的时间变长了。他不再总是带着文件或笔记本电脑,有时只是坐在那里,沉默地,长久地注视着她。
他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审视或掌控,而是掺杂了一种更加复杂难辨的东西。像是在观察一件失而复得、却似乎有哪里变得不同的藏品;又像是在透过她平静的表象,探寻着那地下囚笼几日,究竟在她内里刻下了怎样的烙印。
林元元能感觉到他那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但她不再与之正面交锋,也不再试图用言语去刺激或剖析他。当他看过来时,她会微微垂下眼睫,或者将视线转向窗外,以一种近乎温顺的、却带着无形隔膜的姿态,回避着直接的眼神接触。她不反抗,不迎合,不交流,只是存在,像一个完美的、却没有灵魂的回声壁,将他所有投注过来的情绪和试探,都无声地反弹回去。
这种彻底的、不带任何反馈的沉寂,比之前任何形式的反抗都更让吴凛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他习惯了她的恐惧,她的眼泪,甚至她那些带着刺的言语。那些情绪,无论正面负面,都证明着她的“存在”,证明着他能够影响她、掌控她。但此刻这种死水般的平静,却让他产生了一种……失控感。仿佛他用力挥出一拳,却打在了深不见底的泥潭里,不仅没有激起波澜,反而被那粘稠的黑暗无声地吞噬了力量。
这天下午,阳光透过纱帘,在昂贵的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元元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吴凛之前带来的、她从未翻开过的艺术画册,目光却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神游天外。
吴凛坐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没有处理公务,也没有看书,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已经这样看了将近半个小时。房间里只有画册偶尔被无意识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手腕,还疼吗?”
他终于开口,打破了这漫长的寂静。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与他往日冷硬的命令口吻截然不同。
林元元翻动画册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眼,看向他。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没有任何波澜,仿佛他问的只是“今天天气如何”这样无关紧要的问题。
“还好。”她回答,声音轻淡,听不出情绪。
吴凛的视线落在她遮盖着手腕的衣袖上,那里严实实,看不到丝毫伤痕。“用的药,是德国实验室最新的配方,对软组织损伤效果很好。”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解释。
林元元没有接话,只是重新将目光落回画册上那幅色彩浓烈的抽象画,仿佛那扭曲的线条和色块比她手腕的伤势,比他此刻罕见的、近乎“平和”的态度,更值得关注。
她的无视,像一根细微的针,刺入了吴凛那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前倾了少许,拉近了两人之间那无形的距离。
“你在想什么?”他追问,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试图撬开她心门的执拗。
林元元的指尖在画册冰冷的铜版纸页上轻轻划过,依旧没有抬头。
“没什么。”她回答,依旧是那两个字,将她内心世界的大门关得死死的。
吴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让他心底那股无名火又开始隐隐燃烧。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洞悉,习惯了看到他人在他面前或恐惧、或谄媚、或挣扎的反应。唯独无法忍受这种彻底的、将他隔绝在外的沉寂。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窗外投来的光线,在她身上投下一片阴影。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用强硬的力道触碰她,而是伸出手,指尖几乎要碰到她手中的画册,却又停住,悬在半空。
“看着我,元元。”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但那命令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躁。
林元元终于缓缓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她的眼神依旧是一片沉寂的深潭,但若仔细看去,会发现那潭水深处,似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缓缓流动,那不是恐惧,不是顺从,而是一种更加坚韧的、名为“等待”的东西。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深邃得能将人吞噬的眼眸,看着他那张俊美却总是笼罩着一层阴鸷和偏执的面容。她看到了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因为无法掌控而产生的细微波动。
忽然,她极其轻微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一个笑容。没有任何温暖的成分。更像是在冰冷的岩石上,掠过的一丝嘲讽的风。
“吴先生,”她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像羽毛般轻轻搔刮着某种危险的边界,“您希望我看到什么呢?”
她不再叫他“吴凛”,而是用了疏离的“吴先生”。
“是希望我看到您的权势,您的掌控,您能轻易决定他人生死前途的力量?”她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还是希望我看到……别的什么?”
她的目光,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重量,落在他身上,不是审视,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怜悯的穿透力。仿佛在说:我知道你的把戏,我知道你的弱点,我知道你藏在疯批外壳下的,那个害怕被忽视的小男孩。
吴凛的身体骤然紧绷!他眼底那刚刚升腾起的焦躁瞬间被一种被冒犯的、冰冷的怒意所取代!她竟然还敢!在经历了地下囚室那彻底的镇压之后,她竟然还敢用这种眼神看他!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碰画册,而是想要再次攥住她的手腕,想要用疼痛让她记住什么是顺从!
然而,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衣袖的前一刻,林元元却主动将手往后缩了缩,避开了他的触碰。她的动作很轻微,很自然,甚至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抗拒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坚定的界限感。
吴凛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死死地盯着她,看着她那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嘲讽的脸。胸腔里翻涌着毁灭一切的冲动,想要撕碎她这层该死的平静,想要让她再次因为恐惧或痛苦而颤抖、哭泣!
但他没有动。
一种奇怪的、前所未有的感觉攫住了他。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孩,这个被他强行禁锢在身边、经历了无数次打压和折磨的女孩,此刻却像一面擦得锃亮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内心深处那不愿被窥见的、关于控制和脆弱的角力。
他施加给她的所有暴力、囚禁、精神打压,似乎并没有真正摧毁她。反而像是在一块顽石上反复雕琢,最终磨砺出了某种……他无法轻易粉碎的、冰冷的内核。
他想要的是一个完全属于他、眼里只有他的、温顺的宠物。
但他得到的,似乎是一个学会了用沉默和恨意来武装自己的、危险的囚徒。
而他,这个自诩的掌控者,此刻却像一头被自己影子困住的猛兽,对着镜中那模糊而扭曲的倒影,第一次感到了某种……无从下手的茫然和暴戾。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对峙。
最终,吴凛缓缓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翻涌着复杂暗流的眼眸,深深地看了林元元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彻底烙印在灵魂深处。
然后,他猛地转身,带着一身几乎要凝结成冰的低气压,再次如同逃离般,大步离开了房间。
房门被关上。
林元元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那本冰冷的画册。
窗外的阳光重新照射在她身上,暖意却无法渗透她冰封的内心。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能看到门外那个男人内心正在经历的、更加剧烈的风暴。
归巢的困兽,依旧是困兽。
但镜中的倒影,已然不同。
她轻轻合上画册,发出细微的声响。
恨意是燃料,耐心是武器。
而她,开始学习,如何在这华丽的牢笼里,做一个最有耐心的、等待时机的……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