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禅满意地点点头,长舒出一口气。
这一关总算是过了,实在不容易!
若不是平日里多看了些书,今日怕是连他们的话都接不上,更别说要说服他们了。
他目光转向相父诸葛亮,见对方从始至终神态从容,眼中带着欣慰之色,正静静望着自己。
见皇帝望来,诸葛亮轻轻颔首,目光中尽是认可。
刘禅心头大受鼓舞。
他明白,以相父的睿智,在自己提出“利券”一策时,恐怕早已洞察全局。
唯一的局限,或许只是时代所限。
而除此之外,相父不仅把一切看得分明,更有意借此事培养他这位皇帝,以及蒋琬、费祎、董允等臣子处理棘手政务的能力。
领会到这一层深意,刘禅连忙上前扶起仍伏于地上的董允,温言道:“董卿不必多礼,请起。”
待众人重新落座,刘禅略作沉吟,觉得方才的阐述仍有未尽之处。
必须进一步深化讨论,因为利券牵涉实在太广太大,一不留神没弄好,就会惹得各方怨恨,出力不讨好。
到时候人心浮动,天下离心,那就真就国破家亡不远了!
他心中清楚,世人趋利之心难以根本扭转,所以必要的防范措施必须尽可能的详细完备。
那么就必须把这一根本性的问题阐述清楚。
他思索良久,觉得差不多了,便徐徐道来:
“诸卿,朕观世人逐利,并非全然出于贪欲。”
“《道德经》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运行,本无偏私。万物求生,皆循其道。”
“正如草木向阳而生,禽鸟择良木而栖,此乃自然之理,非关善恶。”
他见众人凝神倾听,继续深入:
“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水之就下,非其性恶,实为顺势而为。”
“世人求生存、谋利益,亦是顺应天地生养之道。若强行以道德约束,反失其自然本性。”
董允闻言,眉头微蹙,欲言又止。
刘禅知其顾虑,便道:“董卿可是觉得,若纵容逐利,恐伤教化?”
“然《庄子·齐物论》有言:‘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若将世人求利视作万物生长一般自然,便可明白这并非世风日下,而是生存所需使然。”
他将茶盏轻轻一转,以水喻理:
“正如这杯中茶水,顺势则流,堵之则溢。”
“与其批判世人见利忘义,不如理解为对生存资源的必然争夺。”
“我等要做的,不是堵截,而是疏导。”
说到这里,他方才将话题引回新政:
“故而朕所提议的‘利券’,既承袭高祖‘丹书铁券’之古意,又顺应自然之理。”
“严禁私相买卖,以《蜀科》律法严加管束,正是要效法‘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最终达到‘以利彰义’的目的。”
“这既是承古制,也是顺天道。”
诸葛亮一直凝神倾听,不曾插话。
此刻,他眼中原有的审慎已转为惊叹与赞许。
他起身,郑重向刘禅一揖:
“陛下既能远绍高祖‘丹书铁券’之古意,又能参悟黄老‘道法自然’之精髓,近依《蜀科》律法为绳墨,化繁为简,臣等已明白该如何着手。”
“先前诸多疑难,至此确已豁然开朗!”
望着诸葛亮与三位重臣眼中重新燃起的信心,刘禅心中那块大石,终于稳稳落地。
然而就在这一片明朗之中,他脑海中灵光骤现,如惊电划破夜空!
一个更根本、更清晰的概念猛地跳出!
就仿佛一个困扰他许久的死结,在此刻啪地一声断开,思路陡然翻转,豁然贯通!
这“利券”所涉,非为坐享其成之分红机构,实为共同经营、共担风险之盈利事业!
“分饼”之困,根源在于只想着分。
为何从未想过联手把饼做得更大?
此才为根本之别!
所以一开始的根本性思路就错了,思路至此陡然翻转,豁然贯通。
这刹那间灵光一闪,如火光骤亮,照得他通体舒泰,几乎按捺不住要手舞足蹈的冲动。
他忙举盏啜了口茶,强自压下满心激荡,待心绪稍定,才轻咳一声。
再开口时,声音已清晰坚定,传遍大殿:
“诸卿,此前是我们皆困于一隅之见了。”
“朕方才所思,此‘功勋利券’所依托之天霜司及各路产业,其根本,当定为盈利机构,而非分利机构!”
“盈利机构?”
这四个字一出,蒋琬、费祎、董允三人皆是一怔。
殿内一时静极,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这看似寻常的四字,在此语境下,却显得如此陌生而突兀,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湖面,在三位重臣心中掀起惊涛。
他们脸上浮现出的,已非短暂的茫然,而是一种近乎认知被颠覆的震动。
蒋琬手中轻抚的笏板微微一顿。
费祎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
董允更是身躯微震,几乎要脱口而出“陛下,朝廷岂可公然言‘盈利’,行商贾之事?”
话到嘴边又强自忍住,脸上写满了困惑与忧虑。
就连诸葛亮,也微微挑眉。
他眼中不再是仅仅一丝探究,而是爆发出锐利如剑的光芒。
他显然在快速咀嚼这看似寻常、却在此语境下显得极为陌生的词汇背后的深意。
大殿内的气氛,随着刘禅这句“盈利机构,非分利机构”的提出,为之一变。
先前虽树立了支柱,但梁椽尚未架设。
此刻,刘禅仿佛亲手递上了构建屋宇的关键榫卯。
诸葛亮眼中精光闪烁。
他最先捕捉到这短短几字之间的乾坤倒转。
他微微抬手,止住了下意识想要追问的蒋琬。
他沉声道:
“陛下请详言之。此‘盈利’与‘分利’,其间分野,关乎国策根本,望陛下明示。”
刘禅闻言颔首,他感受到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组织着语言,力求精准。
“此前我等所虑,无论是‘分利’还是‘功勋利券’,其根本,似是朝廷将已有或未来之利,按功勋、按投入,分润出去。”
“此乃‘分饼’之思,虽能激励一时,然若饼不够大,或增长乏力,则后患无穷。”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加重:
“譬如池中分水,池水有尽时,众人皆忧所得之多寡,难免内耗。”
他话锋一转,气势随之扬起:
“而‘盈利机构’之思,核心在于‘做饼’!”
“如同开渠引源,众人合力,源流愈广,所获之水自然丰沛。”
“其利,非来自割肉补疮,而是源于共同创造之盈余!”
他目光扫过四位重臣。
见他们皆凝神静听,刘禅准备提出商务这一概念,但是不能突兀,他绞尽脑汁,仔细搜寻脑海中学过的经典。
不一会儿,他眼睛一亮,有了,便继续道。
“而‘盈利机构’之思,核心在于‘做饼’!”
“朕意,可设立‘商务司’。”
“何为商务司?商者,通四方之货,《周礼》有云‘司市掌市之治教政刑,量度禁令’,此谓‘通商贾,阜货贿’;务者,专本业之事,《荀子》曰‘农分田而耕,贾分货而贩,百工分事而勤’,此谓‘专其务,精其业’。”
“所以商务司者,合《管子·乘马》‘聚者有市,无市则民乏’之智,汇通贾鬻、专务本业之衙署。”
“这个商务司与天霜司及其关联之工坊、商队,并非一个只出不进的库房,而应是一个能够自我壮大、创造财富的活水。”
“诸位所投之钱粮、力气,并非换取分利的凭证,而是投入这活水之源,助其奔流壮大。”
“其最终所获之利,源于此活水所创造之盈余,而非朝廷赋税之转移。”
“具体而言,”刘禅越说思路越顺,“商务司可统购蜀锦、茶叶于内地,由官营商队运往南中、西域,换取战马、珍宝。”
“此间,控制源头,优化路途,其利自生。”
“又如,将分散工坊统合,定立规范,统一采买以压低价廉,统一工艺以提质增誉,统一销售以垄断奇货。”
“此三者,皆为盈利之基!”
“商务司那里,商者,循范蠡‘废着鬻财’之智,务者,承《盐铁论》‘务本重农’之纲。”
“商务者,乃效《史记·货殖列传》‘商旅之民,积贮信息,鬻货四方’,合太公九府圜法之妙,行管仲‘官山海’之实,使货殖如岷江奔涌,利通巴蜀而惠泽三军。”
刘禅刚滔滔不绝的说完……
费祎抚掌轻呼出声,“妙啊!”
他脸上已不仅是赞叹,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兴奋,眼中闪烁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光彩。
“陛下之意,乃是将其与国库、少府彻底厘清?”
“使其如商贾般自行经营,自负盈亏,朝廷按其章程,以‘利券’为凭,分享其经营所得之利,而非直接划拨府库之财?”
“如此一来,其账目独立,盈亏自负,不与国帑混淆,善!大善!”
“且账目清晰,便于核算稽考,那些想从中舞弊贪墨之辈,也无从下手了!”
他仿佛已看到一本清晰无比的账册,声音都带着振奋:
“此真乃能下金蛋的凤凰,而非吞噬国帑的无底洞!”
“正是此理!”刘禅肯定道。
“其售货所得,扣除原料、工匠薪俸、运输等本钱,方为盈余。”
“此盈余之中,需留足三成以备扩大工坊、增购物料,再有一部分上缴国库,最后剩余之纯利,方可按‘利券’份额分红。”
“如此一来,蒋卿所忧之尾大难掉,便可从根子上缓解。”
“此机构之权,在于经营求利,其规模再大,亦在《蜀科》与商事律法框架之内,受天霜司及朝廷监管。”
“它不掌兵,不治民,唯有财货之利。”
“且其生存发展,全系于自身经营能否盈利,若经营不善,利券亦可能无利可分,甚至折本。”
“如此,其内在便有驱策之力,须得不断创新、节俭、求效,而非躺着等待分利。”
蒋琬闻言,深锁的眉头终于彻底展开。
但他仍有最后一重顾虑,沉吟道:
“陛下明鉴!若如此,此机构便如同朝廷蓄养的一头善于觅食的瑞兽,而非需不断填喂的饕餮。”
“臣之疑虑,去之大半!”
“然臣仍有一问,若此‘商务司’为求低价,压榨州郡;譬如为垄断蜀锦之利,强行压价,致使成都锦户破产流离;为保运输,征用民夫过甚。”
“此非与民争利,而是与国争民,动摇根基矣!此节如何防范?”
刘禅对此早有准备,从容应答:
“蒋卿所虑极是。故其经营权限,须以章程严格界定,止于直属之工坊、商队。”
“与地方交涉,采买需按市价,运输或雇或徭,皆须依《蜀科》及地方法度,不得擅权,更不得欺行霸市。”
“商务司之目标,在于‘通有无、阜财货’,而非盘剥地方。”
“若有冲突,由丞相府与大司农协同裁定。”
“必要时,可设‘商事监事’,派驻各地,专司协调监督,防患于未然。”
蒋琬细细品味这番安排,终于心悦诚服,长揖一礼:
“陛下思虑周详,臣无异议矣!”
董允此时也若有所思地开口。
“若依此论,则‘以利彰义’便更说得通了。”
“其‘利’非嗟来之食,乃是投入心力、资本后,因机构经营得法、为国创造财富而后得之回报。”
“士卒之勇、良民之勤、士人之智,投入于此盈利之局中,最终获利,确是劳有所得,义利相彰。”
“只是……”他顿了顿,面露难色,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陛下,士农工商,国之石民,次序井然。”
“今朝廷竟大张旗鼓,设立‘商务’之司,令功臣勋贵皆与商贾之事,恐……恐清议物议,有损朝廷清名啊。”
“《论语》有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若被江东、曹魏讥我为‘逐利之朝’,岂非有损国体?”
面对这最终的、也是最根本的质疑,刘禅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始终静听的诸葛亮。
是时候由相父来一锤定音了。
诸葛亮会意,缓缓起身。
他目光扫过全场,那目光中蕴含着无比的智慧和权威,更带着一种决断的锐气。
他先对董允微微颔首:
“休昭所虑,乃老成谋国之言,名节之事,不可不察。”
随即,他声音陡然提升,清晰而坚定地响彻大殿:
“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当今之势,强魏踞北,孙吴虎视。我益州虽险,然户口寡,财力疲。”
“若一味固守‘清名’,拘泥于陈规,则国力日削,何以图中原、兴汉室?”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道:
“陛下所创‘商务司’,明为求利,实为富国强兵之新途!”
“其利可养精锐之师,可抚流亡之民,可固边关之防,可抑地方豪强之兼并。”
“蒋公琰所虑之权,可以章程限之;董休昭所忧之名,可以‘利券’彰义化之;费文伟所掌之财,可得活水而沛之。”
最后,诸葛亮面向刘禅,深深一揖,语气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赏与肯定,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大汉未来强盛的基石:
“陛下此法,并非简单地效法商贾,而是‘以商政行王道’!”
“化天下之利为复兴之资,臣,竭诚拥护,并请亲自督导章程拟定,务求其功成利达!”
此言一出,如同洪钟大吕,彻底驱散了殿内最后一丝阴霾。
诸葛亮的定论,不仅解答了董允的疑虑,更是将“商务司”和“盈利机构”的战略意义拔高到了“行王道”的层面。
蒋琬、费祎、董允三人再无犹豫,齐齐躬身:
“臣等谨遵陛下、丞相之命!”
望着眼前终于凝聚一心的重臣,刘禅知道,他真正跨过了最重要的一关。
这不仅是一个政策的胜利,更是一次思想的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