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禅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诸卿所虑,皆是为国为民之良言。《尚书》有云:‘有言逆于汝志,必求诸非道’,其意乃是闻过自省,方是正理。确是朕思虑不周,过于繁杂了。”
他引经据典,坦然认错。
这番举动反而让诸葛亮等人神色一肃。
他们深感陛下愈发沉稳。
紧接着,刘禅话锋一转。
他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返璞归真?《道德经》言‘万物之始,大道至简’,治国之道亦当如此。”
“相父的《分利策》是纲,旨在安定豪族大姓,此乃树干,不可动摇。”
“朕之所想,是为枝叶,可徐徐图之……亦不能动摇国本。”
他看向费祎,语气凝重。
“费卿所言‘利权转卖’,乃至豪强兼并,此确为心腹之患。《盐铁论》中早已警示‘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此乃前车之鉴。”
“那我们便从根源上杜绝此事,不做那虚无缥缈、可随意转让的东西。”
“我们效法高祖‘丹书铁券’之制,推行‘功勋利券’!”
他掷地有声地提出了这个承古开新的概念。
“昔年高祖与功臣立下‘丹书铁券,金石之约’,此制源远流长。”
“今日之‘功勋利券’,由朝廷统一制作,以精铁为契,丹砂书文,铭刻受赏者之姓名、籍贯、功勋事迹及对应利权之数。此券形同地契官牒,由神农院统一铸造,编号归档,并造册登记,以为永久凭证。”
“此券一式两份,一付臣民,一藏宫内府库,以备勘合。”
“《周礼》有云‘官府成器,铭书其数’,我们要的正是这般严谨。”
“关键在于,此券与受赏者及其合法继承人身份绑定,不可私下买卖。”
“如有欲转让者,只能由本人或其继承人,按官府核定之原值售回官府,再由官府重新分配。”
“如此,则可绝豪强兼并之路。《管子》曰‘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正合此意。”
刘禅此言一出,费祎眼中顿时一亮。
他的手指在案几上停止划动。
他下意识地点头。
此法承古制之形,开新局之实。
简单直接,却直指要害!
然而,蒋琬的眉头却并未完全舒展。
他沉吟道。
“陛下此策,妙在杜绝兼并。然……归根结底,仍是将府库或天霜司未来之利,分润于众人。此利终有尽头,若所求者众,或利源萎缩,则朝廷仍不免背上沉重包袱,恐尾大难掉之患,实难根除。”
他的话语点出了核心困境。
在“分饼”的框架内,无论如何设计分法,饼的大小始终是固定的。
迟早会不够分。
董允也适时补充,语气沉重。
“蒋公所言,正是臣之所忧。即便利券不售,然人心趋利,若人人皆望借此道分润国帑,恐礼制崩坏,勤勉之心殆惰。”
一时间,殿内刚轻松些许的气氛又凝重起来。
费祎的兴奋也冷却下来。
他意识到这仍是权宜之计。
未能解决根本。
刘禅听罢蒋琬董允所言,恍若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寒意瞬间浸透四肢百骸。
他原本的构想,是考虑到白糖之利过于巨大,难免引人觊觎,以致滋生祸端。
毕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自古以来人心趋利,本是常态,真正的道德君子终究是凤毛麟角。
正因如此,他才提出三七分利之策,意在笼络各方势力,将他们牢牢绑在蜀汉的战车上。
然而此刻蒋琬提出的问题,却如一记重锤,敲醒了他的理想蓝图。
刘禅神色凝重,沉吟片刻后,沉声应道:“蒋卿所虑不无道理,尾大难掉,确是隐忧。”
“朕观汉末州郡坐大,其始也多因权责不明、利令智昏。”
“然而《管子》有言:‘予之为取者,政之宝也。’是以,欲取其力,必先予其利;既予其利,亦必束之以缰。”
他略顿一顿,继续道:“所有‘利券’持有人,其经营之权、分利之序,皆须由大司农及朝廷统一核定。”
“彼等虽享利权,也须承担相应义务。”
“譬如参与白糖经营,必先缴纳钱粮作为原始资本,以此核定其可持利券之多寡。”
“此外,必须承担稳定物价、输送粮草之责,乃至紧要时响应朝廷征调。”
刘禅语气渐肃,道:“一切权责,皆须明载于授予利券之诏书,一如前朝对封君食邑之约束。”
“若有违逆,不仅收回利权,更将依《蜀科》从重论处!我们便以既成之法,约束这新生之利。”
“贪腐者,以贪腐罪论;虚报者,以欺君罪论!”
刘禅的声音沉稳凝重,字里行间透出的肃杀之气,让殿内的气氛愈加庄严肃穆。
诸葛亮、蒋琬、费祎、董允四人皆垂首沉思,暗自咀嚼着这番话的分量。
蒋琬抚须沉吟良久,紧锁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
他意识到,尽管具体操作尚需细细商议,但陛下这条以律法为纲、以古制为鉴的思路,确实指明了一个可行的方向。
然而,一丝隐忧仍萦绕在他心头:律法虽严,真能完全束缚住因巨利而膨胀的人心与野心吗?
一时间,殿中静寂无声!
此时,刘禅留意到董允神色凝重。
他深知这位臣子刚直敢言,方才,所提的“礼崩乐坏”在这时代确是要害所在。
他垂首沉思片刻,忽有所悟,抬头恳切言道:“董卿之所虑,乃是人心趋利以致礼制不存。然《周易》有云:‘利者,义之和也。’朕与相父推行此策,核心并非任人逐利,而是以利为器,倡行天下之义。”
“譬如,将士忠勇卫国,百姓勤勉纳粮,此皆为大义所在,亦是其本分之责。”
“朝廷可从白糖之利中拨出一部分,用于奖赏他们,便是要让‘利’随‘义’而行,使天下人都明白:凡是践行忠义、恪尽职守之人,利益必会随之而来。如此一来,人人皆向往道义,而利也自然蕴含其中。”
董允闻言,神色凝重,眉头紧皱,思索片刻,从容反驳道:“陛下欲以利倡义,臣明白此乃激励良善的苦心。然而,臣所忧者,在于利字一旦悬为标的,人心恐怕就会趋之若鹜,反而将义字看轻了。”
他略一停顿,继续道:“《论语》有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此是先王垂训。”
“昔日孔子听闻子贡赎回国人却不领赏金,非但不赞许,反而叹息道:‘鲁国从此不再有自愿赎人的人了!’”
“为何?只因领赏金则显得不廉洁,不领赏金则自己受损,两难之下,人们只好选择旁观。这便是‘利’字对‘义’行的妨害。”
他抬头恳切地望着皇帝:“今日若以白糖之利奖赏忠勇勤勉,臣恐久而久之,军民所行的一切善举,都会先问一句‘利何在?’。”
“若忠义需待赏赐而后行,那忠义本身,还是忠义吗?”
“臣深惧此风一开,天下人竞相言利,而纯然之本心蒙尘,那才是国本动摇之始啊!”
这一问,将争论直接抬升到治国根基的哲学层面,殿内的压力陡然倍增。
刘禅深吸一口气,真切地感受到那沉甸甸的质疑。
董允的担忧错了吗?不,不但没错,反而切中要害。
他不由得在心中暗叹:董允的口舌,还和三年前一样锐利。
以往诸多决策并未触及根本选择,因此董允的反驳尚留有余地;
而一旦上升到家国根本,他那张嘴便如刀锋出鞘,句句见血。
刘禅只觉得全身一阵燥热,额头冒汗,密殿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连炭盆中跳动的火焰,也仿佛添了几分焦灼,令他心绪难平。
他顺手抓起案上茶盏,咕咚咕咚连饮数盏,那股口干舌燥、浑身燥热的感觉才稍稍缓解。
刘禅放下茶盏,沉吟片刻,忽然心下一亮,险些被董允这钻牛角尖的辩词带进沟里去了。
他这般说法,岂非因噎废食?
他迅速收敛心神,再抬眼时,目光已是一片澄明,静静迎上董允那忧国忧民的眼神,缓缓开口:
“董卿所言,皆出自深谋远虑,朕心深知。卿引孔子叹子贡之事,是恐‘利’字一立,则‘义’心不纯……此乃关乎国本之论,朕又岂能不察?”
他话锋一转,声音温和却清晰:“然而,治国之道,贵在执两用中,而非执一废百。”
“昔年孔子赞子路拯溺而受牛,谓其‘自今鲁国多拯人于溺矣’。”
“为何同一圣人,对子贡与子路评价迥异?盖因子贡之廉,或足以立己,却未能广济于人;而子路之受酬,看似有瑕,实能倡风励俗,使善行广布。”
“此正乃‘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之深意。”
他站起身,语气愈发坚定:“是故,朝廷之赏,非仅为收买人心,而是彰明正道,使忠义勤勉之事,不仅存于幽暗之心,更能显扬于天下。”
“朕今日以白糖之利行赏,正是要告知军民:尔等所行之义,朝廷看在眼里,亦绝不亏待!善行得彰,则善风必长。”
“若因恐人言利,便使义行湮没无闻,岂非因噎废食,反伤教化之根本?”
最后,他恳切地说道:“朕深信,君子之心,不会因区区赏赐而转浊;而凡俗之人,却可因朝廷之旌赏而慕义向善。此非以利坏义,实乃以利成义,还望董卿深察。”
刘禅一番论述在殿中回荡,字字恳切,句句在理。
董允原本紧绷的身躯渐渐松弛,凝重的神色转为深沉的思索。
他垂首看着手中的笏板,那执于一端的忧思如冰雪遇阳般渐渐消融,心中对“义利之辨”终于有了更为通达的领悟。
当他再度抬头时,眼中已尽是恍然与敬服。
他后退一步,高举笏板,向着刘禅深深一揖:
“陛下圣明!臣受教。”
这一礼,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恭敬。
他直起身,言语间满是诚恳:“臣执着于经文章句,死守‘义利之辨’,却险些忘了圣人设教的根本在于教化万民。”
“今日陛下以子路受牛之典,让臣幡然醒悟:朝廷旌赏,非为交易,实为教化;百姓受赏,非为谋利,乃是荣身。以此倡行天下,正是《周易》所言‘裒多益寡,称物平施’之大道。”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既有惭愧,更有掩不住的欣喜:“陛下今日所言,不仅解了白糖之利的困局,更让臣对圣人之学豁然贯通……臣,心悦诚服。”
稍作停顿,他郑重一揖,深深拜下。这一拜,不只为君王威仪,更为那如光破晓的智慧。
殿中原本凝重的空气,也仿佛在这一刻,消散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