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兴学听到这话,瞬间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说的不是自己,愣愣地问道:“爹,是说我的事?”
爹娘都转过头来看他,爹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懵懂的皮囊,直看到他心里去。他点点头,声音低沉却如锤击般肯定:“是的!”
一个“是的”,像块巨石砸进心湖。张兴学心里猛地一空,没来由地一阵慌乱,仿佛脚下不是踩实的地面,而是陡然塌陷的虚空,让他整个人都往下坠。他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甚至连“结姻亲”到底意味着什么,都还模模糊糊。
他只从大人口中听说过:结姻亲就是娶媳妇,娶了媳妇就能像爹娘那样生孩子。
想到这里,他身体本能地燥热起来,心里也悄悄爬出一丝带着羞耻又无法抗拒的期待——似乎除了生娃,还有些模糊却诱人的、被大人们用神秘笑容掩盖的事……
正在他心神飘荡、脸上悄悄发烫的时候,爹没再看他,而是仔细地望着娘。
那沙哑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他娘,你怎么看?”
娘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回望着爹,那眼神里交织着太多东西:顺从、盘算,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迟疑。她轻声反问道:“他爹,你觉得呢?”
爹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开口说道:“重九家的闺女,我们从小看到大,身子骨结实,骨架大,屁股也圆……”
他说到这顿了一下,目光像钉子一样楔向张兴学,接着对娘说:“应该好生养。而且……”
爹的话音又一次停住,脸上皱纹陷得更深,仿佛每一条皱纹里都刻满了生活的算计与沉重。
他使劲耸了耸鼻子,重重咳了一声,像有什么话既难以启齿,又必须说透:
“重九家……底子厚,是咱村里数得着的殷实户。这门亲事,对咱家算是烧了高香才攀上的。往后……万一有个难处,也能有个拉拔咱们一把的依靠。重九说了,他挺中意咱小五。”
说到这里,爹突然收住话,目光在张兴学和娘之间来回扫了扫,眼皮微微发抖,仿佛最后那点关乎儿子终身的真正考量,不便当着他的面言明。随后对张兴学说:“小五,你去外头溜达会儿?”
张兴学瞅了爹一眼,又瞄了瞄娘,心里那点模糊的期待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无法参与自身命运的疏离感所取代。他闷闷地“嗯”了一声,转身朝门外走。
他不知道自己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迈出的门槛,整个人恍惚得厉害,一脚高一脚低,如同一个被线牵着却不知走向何方的木偶,刚从梦里醒来,踩在棉花上似的,浑身不踏实。
他有点发懵,心里空空荡荡,那“媳妇”二字,像一个没有面孔的符号,重重压在他心上,他既不明白这对他将来意味着什么,也不清楚“媳妇”本身又代表了什么。
他长这么大,最熟悉的女人就是娘。可娘除了样貌和男人不同,其他方面——在他看来,也没什么特别。
正想得入神,他没留神脚在门槛上轻轻绊了一下。
“啊!”他失声一叫,这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仿佛是他此刻心境最真实的写照,后背霎时窜起一股寒意,全身猛打了个激灵,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幸好他反应快,跌撞几步后勉强站稳,没有真的摔下去。
他拍着胸口,长长吐出一口气,“吓死我了……”冷汗已经湿透了里衣。
爹娘的声音几乎同时传来,那焦急的呼喊里裹挟着几乎要溢出的心疼:“小五,咋啦?”“小五,出啥事了?”
声音未落,娘已经一步抢到门口,爹也紧跟着走过来,眼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
借着擦黑前最后那点光,张兴学看见他们的身影,一时脸上发烫。
他怕挨说,挠着头支支吾吾:“绊、绊到门槛了……没事,真没事!”
爹娘围上来,像两堵最坚实的墙把他护在中间,这里捏捏,那里摸摸——尤其是娘,那双操劳的手摸遍他胳膊腿,总生怕他摔少了什么。
张兴学一直觉得,他们对自己好像总比对哥哥姐姐更紧张些,目光灼热地时时刻刻黏在他身上,挪也挪不开。
从前就是这样,家里最好吃的东西总是不由分说地落进他的碗里。
这种感觉让他既甜又怕——甜的是爹娘这碗水端不平的、沉甸甸的偏爱,怕的是哥姐看在眼里、闷在心里。
每次一想这些,他就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自从去了成都,见了世面,见过皇帝丞相,读了一些书,听了一些道理——张兴学觉得自己心里像是被撬开了一条缝,透进了另一种光。
这次回来,他格外容易感动,看见爹娘这样,那愧疚感便排山倒海般涌来,尽管他什么都没做错。
爹娘仔仔细细检查了他一遍,四只手在他身上反复确认了好几回,像是终于确认他没事,互相看了一眼,那紧绷的肩膀才同时松垮下来,明显松了口气。
张兴学使劲憋住眼眶里那点又热又涨的湿意,不愿让他们看见自己这么没出息。
他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揉了揉眼睛。
“小五,咋了?”娘的声音柔得像水。
“没事……眼睛进沙子了。”他哑着声音回。
娘把他拉近身前。这些年的光阴让母子二人悄然变了样——张兴学已经高出娘半个头,需要俯身才能投入母亲的怀抱,而娘却因常年劳累,背弯了、人也更瘦小了,像一棵被岁月风吹雨打弯了的老树。
她踮起脚,张兴学默契地低头。娘粗糙的手指带着熟悉的温热和茧子,轻轻拨开他的眼皮,小心地吹了吹。
一股带着母亲气息的暖风拂过,那风里有泥土和炊烟的味道,竟然真的驱散了那份酸涩。
吹了好一会儿,娘问:“好点没?”
“好多了。”
她又吹了几下才停下,轻声嗔怪:“你这孩子,总这么让人揪心!”
张兴学点点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以后我会注意的。”
他转头看了看爹,又回头对娘说:“爹娘别担心。”
爹娘同时一怔,眼里都闪过一抹难以置信的不可思议。
他懂他们的惊讶——从前只要说他一句,他必跳着脚顶嘴。今天这么顺从,反让他们不习惯了。
爹用审视的目光深深看他一眼,粗糙的大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又捏了捏,那动作里充满了无声的赞许和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感慨,点头道:“小五长大了,是个小大人了。”
娘拉起他的胳膊捏了捏,那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轻声补了一句:“就是还瘦了点,得好好给你补补。”
张兴学再也扛不住这几乎要将他融化的温情,匆匆丢下一句:“爹、娘,我去后山转转。”就逃也似地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娘半是责备半是牵挂的喊声:“慢点走,看着路,别又莽莽撞撞的!”
还有爹那句未说完、却随风清晰地飘来的话:“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吧,小五他……”
那后半句话消散在风里,却像一道无可挽回的判词,沉沉地压在了张兴学刚刚开始悸动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