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广州城的棕榈叶上凝着细密的水珠。
陈默刚结束在情报组外边的晨练,藏青色制服的袖口沾着露水,就见老张科长站在宿舍楼下的老槐树下朝他招手,神色比往常严肃几分。
“戴老板要见你,现在就去。”
老张的声音压得很低,指尖夹着的烟卷燃着火星,“记住,不该说的别问,不该答的别多嘴——戴老板的脾气,你清楚。”
陈默心里一凛,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腰间的皮带。自上次军校派系冲突后,他向组织传递了两派斗争的详细情报,本以为会风平浪静些时日,没想到戴笠突然要单独约谈。
他点头应下,跟着老老张往情报组的小楼走,脚步放得又轻又稳,脑子里却飞速过着近段时间的言行——整理教案、调解争执、记录派系动态,每一件事都挑不出错处,可戴笠的召见,从来不会无缘无故。
小楼的二楼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飘出淡淡的檀香。
老张在门口停下脚步,做了个“进去”的手势。陈默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戴笠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穿着一身中山装,指尖把玩着一枚银质打火机,目光如鹰隼般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的锐利。
“陈默,最近你在军校,是看得多,做得少?”
戴笠先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桌上摆着一叠文件,最上面那份,正是陈默上月提交的《军校派系动态分析》。
陈默挺直脊背,语速平稳:“回老师,学生以学习为重,派系纷争本就不该掺和。至于记录动态,是想着这些情况或许对情报工作有用,不敢擅作主张,只先记着,等您示下。”
他刻意把“学习”和“情报工作”绑在一起,既符合自己“求上进”的人设,又避开了“主动调查”的嫌疑。
戴笠嘴角勾了勾,没接话,反而拿起桌上的茶杯,慢悠悠地啜了一口。
办公室里静得只剩下挂钟的滴答声,陈默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他知道,戴笠在等他沉不住气,可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
果然,片刻后,戴笠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目光陡然锐利:“我问你,你对‘国共合作’怎么看?”
这句话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陈默的脑子瞬间绷紧。
他早料到戴笠会试探政治倾向,却没想到来得这么直接。说“完全支持”,会被怀疑倾向进步;说“坚决反对”,又不符合当前“合作抗日”的主流论调,反而显得刻意。他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面上却依旧沉稳:“回老师,学生觉得,合作该分两头说。”
戴笠抬了抬眉:“哦?说说看。”
“眼下日寇占我东北,杀我同胞,国共两党放下恩怨联手保国,是民心所向,也是国家大义——这一点,学员举双手支持。”
陈默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但合作归合作,底线不能丢。
共党主张的那套‘阶级斗争’‘土地革命’,太激进,若是借着合作的名义在后方夺权,搅乱了民心士气,那就是本末倒置,学员坚决反对。”
他特意把“支持合作”和“反对激进夺权”拆开来谈,前半句贴合国民党“抗日优先”的口号,后半句又踩中了戴笠最在意的“反共底线”,既不会显得立场摇摆,又给日后可能的局势变化留了余地——若是国共合作破裂,这话就是“早就看清共党野心”;若是合作继续,也能以“支持抗日”圆过去。
戴笠盯着他看了足足半分钟,指尖的打火机“咔嗒”响了一声,火苗窜起又被摁灭。
“你这话,倒是实在。”
他忽然笑了,语气缓和了些,“现在军校里,有些人要么喊着‘彻底合作’,把共党当救星;要么喊着‘立刻剿共’,不顾前线战事——倒是你,看得明白,既懂大义,又知分寸。”
陈默垂下眼,摆出谦逊的姿态:“都是老板平日里教导得好。您在《情报工作守则》里写‘情报人员需识时务,明大局’,学生不敢忘。”他刻意提了戴笠写的守则,既是表忠心,也是暗合“识时务”的评价。
戴笠显然很受用这话,指了指桌上的文件:“你写的派系动态,我看了。青年军人联合会那些人,表面喊抗日,背地里跟共党走得近;孙文主义学会的,又太急功近利,只会喊口号——倒是你,能沉下心来观察,还能看出两派背后的心思,不错。”
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晨练的学员,声音低沉了些:“现在局势复杂,日本人在东北压着,共党在后方发展,军校里的派系斗争,看似是理念不合,实则是各方势力在较劲。你记住,咱们搞情报的,眼睛要亮,心要稳,不能被派系裹挟,更不能被人当枪使。”
“学生明白。”陈默应声,心里却悄悄松了口气——戴笠的话里,已经没了试探的意味,反而多了几分提点,看来这关是过了。
“你明白就好。”
戴笠转过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加密电报,扔在桌上,“给你个活,把这份电报译出来,下午送到军政部王参谋手里。记住,路上别让人碰,送到后直接回来,别多问,别多停留。”
陈默双手接过电报,指尖触到纸张时,能感觉到加密的电码排列得密密麻麻。
他知道,这既是信任,也是考验——能接触到军政部联络工作,说明戴笠认可了他的立场;而“别多问别停留”,则是在提醒他,不该知道的别打听。
“是,学员保证完成任务。”他把电报小心翼翼地塞进内兜,紧贴着胸口,那里还藏着他给组织传递消息的密写纸——两份“情报”,一明一暗,隔着一层布料,却连着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走出办公室时,晨雾已经散了,阳光透过棕榈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老张科长还在楼下等着,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去,压低声音问:“怎么样?”
“没事,戴老板问了些对国共合作的看法,还让我送份电报去军政部。”陈默语气轻松,却没多说细节——老张是戴笠的老人,话多了反而不妥。
老张松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就好。戴老板那人,看着严厉,其实心里有数,你肯学,又稳,他喜欢你这样的。”
他顿了顿,又叮嘱道,“去军政部的路上小心点,最近街上不太平,遇到盘查的,就亮情报组的证件。”
陈默点点头,转身往宿舍走。回到宿舍,他关上门,从内兜掏出那份加密电报,又从床板下摸出一本《情报工作守则》——里面还夹着戴笠亲批的密码本。
他对照着密码本,一字一句地翻译电报,越是翻译心越沉——电报内容是让王参谋“密切关注青年军人联合会残余成员,收集其与共党联络的证据,择机清理”。
原来,沈浩被抓只是开始,戴笠要的,是彻底拔掉军校里的进步势力。
陈默把译好的电报抄在专用的纸上,又把加密原件烧了,灰烬冲进了痰盂。
他看着译好的电报,指尖微微发凉——这份电报若是送出去,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遭殃。可他没得选,这是戴笠的命令,也是他“站稳脚跟”必须走的路。
下午,陈默换上一身干净的制服,把翻译好的电报藏在皮带内侧,骑着自行车往军政部去。
街上的行人不多,偶尔能看到穿军装的士兵匆匆走过,墙上贴着“抗日救国”的标语,却掩不住空气中的紧张——街角的茶馆里,几个便衣正盯着来往的行人,显然是情报组织的人在排查。
到了军政部门口,卫兵检查了他的证件,又搜了身,确认没问题才放他进去。王参谋的办公室在三楼,陈默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争吵声。
“沈浩一口咬定没跟共党联络,再审下去也没用!”是刘峰的声音,带着几分急躁,“不如直接按‘共党嫌疑’处理,杀一儆百!”
“急什么?”王参谋的声音冷静得多,“戴老板要的是证据,不是口供。没有证据,怎么服众?军校里还有不少联合会的人,逼急了他们,反而会出乱子。”
陈默脚步顿了顿,悄悄退到楼梯转角,竖起耳朵听着。
“可再拖下去,万一有人把消息捅出去……”刘峰还在坚持。
“放心,戴老板已经让人盯着了。”
王参谋的声音低了些,“刚才接到消息,戴老板派了个叫陈默的学员送电报来,等他来了,咱们看看戴老板怎么说。”
陈默心里一紧,连忙整理了一下衣服,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进来。”
推开门,王参谋坐在办公桌后,刘峰站在一旁,脸色不太好看。看到陈默,王参谋指了指桌上的茶杯:“戴老板派你来的?电报呢?”
陈默走上前,从皮带内侧掏出电报,双手递过去:“回参谋,电报译好了,戴老板让我亲手交给您。”
王参谋接过电报,快速扫了一遍,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抬头看向刘峰:“看到了?戴老板让咱们‘收集证据,择机清理’,没让你蛮干。”
刘峰凑过去看了一眼,脸色才缓和些:“是,卑职明白了。”
王参谋把电报锁进抽屉,对陈默道:“回去告诉戴老板,事情我知道了,让他放心。”
“是。”陈默应声,转身就要走。
“等等。”王参谋忽然叫住他,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圈,“你就是陈默?戴老板夸你好几次,说你稳当,会办事。”
“都是戴老板和参谋教导得好。”陈默低着头,语气谦逊。
王参谋笑了笑:“年轻人,好好干,戴老板看重你,以后有的是机会。”他顿了顿,又道,“军校里的事,你多盯着点,要是发现联合会的人有异常,直接报给我。”
“是,卑职记住了。”陈默应下,心里却清楚,这又是一层试探——王参谋想把他拉进“清理联合会”的圈子里,一旦答应,就彻底绑在了孙文主义学会和军政部的战车上。
走出军政部,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陈默骑着自行车往军校走,风一吹,后背的冷汗凉得刺骨。
他想起戴笠的话,想起王参谋和刘峰的密谋,想起沈浩被抓时的场景,心里像压了块石头——这条路,比他想象中更难走,每一步都踩着刀尖,既要讨好戴笠,又要隐藏自己,还要在黑暗中为组织传递光明。
回到军校时,已经是晚饭时间。
食堂里人声鼎沸,却没了往日的喧闹——青年军人联合会的学员都低着头吃饭,没人说话;孙文主义学会的人则高谈阔论,时不时瞥向联合会的方向,带着几分得意。陈默找了个角落坐下,刚端起饭碗,赵磊就凑了过来,脸色发白。
“陈默,你听说了吗?沈浩被转移到军统看守所了,听说要判重刑……”赵磊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恐惧,“刘峰他们还在到处打听联合会的人,说要‘一网打尽’……”
陈默点点头,没说话,只是给赵磊夹了块红烧肉:“吃饭吧,别想太多,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他知道,赵磊胆小,这话既是安慰,也是提醒——少打听,少掺和,才能活下去。
赵磊点点头,埋头吃饭,眼泪却掉进了碗里。
陈默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他能帮赵磊解围,能帮周教官整理教案,却帮不了沈浩,帮不了那些被派系斗争裹挟的学员。他能做的,只有把这些消息记下来,传递给组织,让组织看清国民党内部的残酷,看清戴笠的野心。
晚饭后,陈默回到宿舍,关上门,从床板下摸出密写纸和硫磺粉。
他用米汤混着硫磺粉,在纸上写下今天的见闻:“戴笠约谈,试探国共合作态度,以‘支持抗日,反对激进夺权’应对,获其信任;接译电报,内容为清理青年军人联合会,王参谋与刘峰密谋收集证据;军政部加强对军校监控,孙文主义学会气焰嚣张……”
写完,他把密写纸夹进《情报工作守则》封皮里,又把书放回书架。
窗外的月亮升了起来,银辉洒在桌上,照亮了戴笠写的“情报人员需识时务,明大局”——他做到了“识时务”,却也看清了这“大局”背后的黑暗。
陈默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寂静的操场,心里忽然很清楚——戴笠的信任不是终点,而是更危险的开始。他就像走在钢丝上,一边是国民党的情报体系,一边是组织的期望;一边是戴笠的试探和利用,一边是自己的信仰和坚守。
但他不后悔。从加入情报组织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这条路不好走。现在的每一步,每一次试探,每一次伪装,都是为了能站得更高,能接触更核心机密,为组织传递更多的情报。
夜风拂过脸颊,带着几分凉意。陈默握紧拳头,眼神坚定——不管前路有多难,他都会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