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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

京城的天,亮得比往年更早一些。

不是日光提前,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从人心底透出的清明。

持续数月的阴霾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一夜拂尽,连带着骨子里的湿寒都消散无踪。

早起出摊的百姓们,习惯性地绕开承天门前那块不祥的“死者有言”石碑,却有人惊骇地发现,石碑变了。

那块浸透了无数死囚血泪、常年干涸龟裂的黑石,竟在微微渗水。

水珠沁凉,顺着刀斧劈凿的深刻字迹缓缓流淌,洗去尘埃与血污,最终在碑石正中,汇聚成一行崭新的水痕——那字迹并非刀刻,而是由水珠自身排列而成,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勿念吾名,行吾所行。

八个字,如暮鼓晨钟,敲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头。

没有威压,没有杀伐,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嘱托。

人群中,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了下来,紧接着,是成片成片的叩拜。

他们不知在拜谁,只知这惶惶人间,终于有了一丝可供仰望的暖意。

几乎是同一时刻,远在帝国七处不同角落的“命契桩”所在地,异象陡生。

南疆的枯井中,一只千年老龟缓缓浮出水面,背甲上的纹路不再是天然的裂痕,而是一行清晰的古篆:“护生者不死”。

龟爪划过水面时发出沉闷的“哗啦”声,如同古老誓约被重新诵读。

北境的古庙里,斑驳的壁画一夜之间自行改绘,原本地狱变相图的烈火旁,添上了一个披着焦黑旗帜的女子背影,她身侧的墙皮上,多了一行朱砂般的字迹:“守灯者不孤”。

晨风吹过残破窗棂,带起一阵细碎的灰粉簌簌落下,像极了低语后的叹息。

井中龟甲,古庙壁画,山间风吟,河底石刻……七处异象,殊途同归,最终都指向了同一条仿佛来自天地本身的铁律。

一个全新的称呼,开始在民间悄然流传。

人们不再叫她令人胆寒的“凶巫”,也不敢直呼其名讳,而是带着一种朴素的敬畏与亲近,称她为——“春娘”。

传说,每当瘟疫退散的村落迎来第一场甘霖,每当干涸的土地重新变得湿润,总有农人远远看见一个披着破烂焦旗的瘦削身影,静静站在田埂之上。

当他们揉揉眼睛想看仔细时,那身影又如薄雾般倏然消散,只留下一地悄然萌发的新芽——嫩绿破土的细微“噼啪”声,在寂静清晨格外清晰。

南城最破败的角落里,十二岁的韩九对这一切还一无所知。

她是个哑巴,爹娘死于三年前的兵祸,她靠着在药铺后门捡药渣、筛出些还能用的零碎卖钱,才勉强活到今天。

昨夜,她饿得眼冒金星,捡到一碗被倒掉的、还温着的肉汤。

她不知那汤里被人混入了祭祀用的骨粉,只当是天大的幸运,一口气喝得精光。

然后,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一个看不清脸的女人,坐在一座孤坟上,用一根白得发亮的骨头吹着不成调的哨子。

哨声呜呜咽咽,不像乐曲,倒像是在跟谁说话——低回婉转,带着潮湿泥土的气息,钻进耳膜深处。

而在那女人的脚边,趴着一只瘦骨嶙峋的独眼小狗,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声,像炭火余烬中轻响的爆裂。

醒来时,天还没亮。

世界在韩九的感知里,彻底变了样。

她发现自己能“听见”许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隔壁张屠户家紧锁的西屋墙壁里,传来一个女人呜呜的哭声,反复说着“我的钗子”,声音带着木板缝隙间的震颤;街角那口总有甜味的老井井底,有个苍老的男人在轻轻叹息,气息仿佛顺着地下水脉传来,冰凉刺骨;甚至她手中那块捡来的、准备当柴烧的烂木头,都在低声诉说着自己曾是一艘船的龙骨,木质纤维中残留着咸腥海风的记忆。

起初,她怕得浑身发抖,以为自己中了邪。

直到她照例缩在仁脉堂后门的墙角,偷听里面老郎中教训小学徒时,她听见了一段彻底改变她命运的话。

“……祝九鸦是妖?放屁!”老郎中气得吹胡子瞪眼,“她要是妖,这满城权贵有几个算得上人?她只是……只是个宁可自己下地狱变成鬼,也不愿意看着更多人枉死的傻子!”

那一瞬间,墙壁的哭声、井底的叹息,仿佛都静止了。

韩九的世界里,只剩下老郎中那一句掷地有声的“傻子”。

她忽然明白了梦里那个女人的孤单,也明白了那些萦绕不去的低语,并非恶鬼的诅咒,而是一些未曾散去的、可怜的执念。

一股莫名的热流从胸口直冲喉咙,她张开干裂的嘴唇,发出了人生中第一个清晰无比的词。

“春……娘。”

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却让蹲在墙角的她自己,都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从那天起,韩九开始了梦游般的行走。

没人知道为什么这个小哑巴总能精准地提前一天,把自己那个用破木板搭的小窝,从即将塌方的危墙下搬走;也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再也不去那口“甜水井”打水,躲过了三天后全街的腹泻。

她像一只被风牵引的蒲公英,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的目的地,总是那些即将发生灾祸,或是刚刚经历过不幸的地方。

她什么也不做,只是安静地待着,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

渐渐地,那些同样无家可归的孩童开始跟着她,他们学着她的样子,叫那个不知名的存在“春娘”。

“春娘来了,就不怕了。”

这句话,成了孩子们之间流传的密语。

一次,在京郊的山村,山洪暴发的前夜,天空只是有些阴沉。

韩九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疯了似的爬上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用捡来的炭条,在树下干燥的黄土地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却结构分明的逆时针旋转的三角符印。

村民们只当她是疯病又犯了,谁也没在意。

直到半夜,暴雨如注,山洪咆哮而下。

绝望的村民们忽然听见村口的老槐树下,传来“叩、叩、叩”的清晰敲击声,仿佛有人在地底求救——那声音闷重而规律,像是某种古老的回应。

几个胆大的后生挖开一看,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树根深处,竟埋着半截早已玉化的人类指骨,骨片上,用血沁刻着一个模糊的“九”字。

村里的老人猛然想起了什么,对着韩九画的那个图形大喊:“祭坛!快!照着这个图形摆祭坛!”

村民们慌忙将骨片置于三角正中,又将各家各户的桌椅板凳按照图形摆好。

说来也怪,那足以冲毁一切的滔天洪水,奔流至村口时,竟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硬生生绕了个弯,从村子两侧奔腾而过。

全村,无一人伤亡。

事后,村民们感激涕零,要把韩九当成活神仙供奉起来。

韩九却只是摇了摇头,她指了指天上刚刚放晴的云影,用沙哑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说:“她……不要香火,要……活人。”

京城西郊那座破庙,早已成了无人敢靠近的禁地。

百姓们说,那里埋着大巫的凶性,靠近了会折寿。

唯独那只不知从哪跑来的独眼小野狗,日复一日地守在庙门口,风雨无阻。

这夜,雷雨交加,紫电撕裂天幕。

小狗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突然发狂般冲进破庙,对着那尊布满裂纹的石像,用它瘦小的脑袋,一次又一次地,固执地蹭着那只垂下的、冰冷的石手。

就在它的头颅与石像手掌相触的刹那,一道细微的电弧自它湿润的鼻尖迸发,顺着石纹蜿蜒而上,发出轻微的“滋啦”声,如同冬夜炭火初燃。

石像内部,尘封千年的裂隙深处,一点猩红如心跳般轻轻震颤。

那不是灯光,也不是火焰——那是意识,在死去多年后,第一次尝试睁开眼睛。

祝九鸦石像那只仅存的右眼中,那点残存的、属于容玄的猩红光芒,骤然爆发出此生最后一次、也是最璀璨的一次亮光!

那光芒并未照亮现实,反而向内坍缩,直直没入韩九的双眼。

韩九浑身剧震,双膝跪地,七窍渗出血丝,却睁大着眼睛,无法移开视线。

她看见的不是画面,而是无数灵魂共同记忆的洪流。

她看见——

无数年后,无数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手持白骨长杖,行走于帝国广袤的土地上。

他们勘破灾厄,安抚亡魂,衣襟上无一例外,都用黑线绣着一枚栩栩如生的乌鸦徽记。

早已倾颓的靖夜司旧址上,矗立起一座名为“守灯书院”的宏伟建筑。

门前巨大的石碑上,刻着一行力透纸背的碑文,首句便是:“昔有女子,以骨为卜,以血为祭,挽人间于既倒……”

多年后的自己,站在书院的讲台之上,不再是那个瑟缩的哑女。

她对着台下无数双清澈好奇的眼睛,平静地讲述着一个古老的故事。

一个关于“最凶的巫,与最软的心”的故事。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枚碎片时,一个极轻、极远的声音,在她脑海响起:

“……斩……妄……”

像是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拨出最后一个音符。

她不懂这个词的意思,却本能地知道——这是一颗不肯闭上的眼睛,最后一句遗言。

当所有影像如潮水般退去,韩九缓缓睁开眼,泪流满面。

她看到,那尊静坐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石像,嘴角那抹未尽的弧度,终于在这一刻,完成了一个安然而完整的微笑。

仿佛,一场横跨千年的漫长等待,终于有了结局。

光芒散尽,石像的右眼彻底黯淡下去,化作与周遭一般的死寂石色。

破庙内,重归寂静,只余下窗外不休的雨声——滴滴答答,敲打着残瓦断檐,像是天地也为之默哀。

韩九抹去眼泪,默默地跪在石像前,一言不发。

许久,她站起身,走到石像身前。

夜色深沉,她的动作轻柔而坚定。

她伸出瘦小的手,轻轻掰开那只石化的、曾经执掌生死的手指。

一枚仅有指甲盖大小、闪烁着微弱余温的碎片,静静躺在石像的掌心。

那是“斩妄之引”最后的残片,也是容玄神魂最后的归宿。

韩九小心翼翼地将它拿起,那碎片触及她皮肤的瞬间,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仿佛有一缕微弱的呼吸贴上了她的掌心。

她没有犹豫,从怀中掏出一个自己用破布缝的小袋子,郑重地将碎片放入,贴身藏好。

做完这一切,她抬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尊彻底失去所有神采的石像,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

“后面的路,我替你走。”

多年后的史书记载:“癸亥年春,有童子自西郊破庙归,怀异物,始通幽冥。”

而那夜雨声,早已淹没在时光长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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