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晓星未沉,萧承嗣便踏着露水往后山去了。
药田里的土经一夜凉气浸润,本还算湿润,可日头一冒尖,地面就肉眼可见地发白。蝉声从东山头那棵老槐树上炸开,很快连成一片,吵得人耳根发麻。他抡起锄头翻土,每一锄都深掘进土里,将野草连根挑起,甩在田埂上晒着。药材娇贵,稍不留神就会让杂草夺了养分。
待到日上三竿,他扛着锄头回来时,汗已浸透重衫。阿枣举着比她脸还大的蒲扇,踮着脚追着他扇风,小脸憋得通红,却一丝不苟。
师父说,萧大哥汗出得多,要扇得勤些。她一本正经地解释,手上的蒲扇摇得越发卖力。
我院里正摊晒昨日采的薄荷。入夏后的薄荷长老得快,再不采收,叶子就要发硬发黄。此刻一片片摊在竹匾上,经日头一照,散发出清凉的香气。另一边的紫苏籽更是要紧,籽实饱满沉甸,须得轻捋慢捻,才能完好收入竹匾。
沙棘苗是今春新栽的,才半尺来高,嫩叶娇弱得很。我小心掐取顶尖的嫩芽,这些阴干后泡茶,最是解乏提神。
阿枣放下蒲扇,跑来帮我剪薄荷秆。她人小力弱,一剪刀下去,秆子歪歪扭扭,叶子碎了一地。萧承嗣洗了把脸回来,见她剪得吃力,也不阻拦,只倚在门框上看,眼角漾出细碎的笑纹。
慢些来。他终于开口,手稳了,剪子就听使唤了。
日头爬到正中时,温庭远提着个瓦罐迈进院门。他今日穿着件葛布长衫,手持蒲扇,眉宇间却凝着些沉重。瓦罐口用油纸封着,却封不住酸梅汤的清甜。
从李默那儿顺来的。他揭开油纸,先舀了一碗,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碗,喉结滚动得急切,这天热得邪乎。缓过气来,才又道:李默托我带话,河西堡那片沙棘长势旺盛,多谢你当初送的苗子。
萧承嗣正从井里打水。他将瓦罐沉入冰凉的井水中镇着,闻言头也不抬:分内之事。又舀了一瓢水递给温庭远:前日念安去镇上,说陈木匠在打新药碾?
已然得了。温庭远接过水瓢,却不急喝,我去看过,青石打的碾子,溜光水滑,比你现在这个强多了。陈木匠说再上两道漆,过几日就送来。
说话间,林墨背着药箱从外面回来。额上带着薄汗,眼角却弯着笑。见院里聚着这许多人,他拱手作了个揖:沈大夫,萧将军,温大人。从药箱里取出个油纸包,镇东头娃娃的水痘好了,他娘硬塞了两个槐花糕,还热着呢。
油纸展开,露出两个白胖的糕团,热气混着甜香扑面而来。
阿枣从薄荷堆里钻出来,小鼻子抽动着:林墨哥,我能尝一口吗?
早给你留着了。林墨掰了半块递过去,小心烫嘴。
小姑娘双手捧着糕,小口小口地啃,嘴角沾了星星点点的糕屑。温庭远摇着蒲扇笑:这小丫头愈发伶俐了。前儿瞧见她帮王奶奶喂鸡,撒谷子撒得那叫一个匀称。
她就爱凑热闹。我取帕子替她擦嘴,昨儿还嚷嚷要跟张猎户学套兔子,说要给我扎兔子灯呢。
萧承嗣轻哼一声:张猎户那套子也是能随便学的?别兔子没套着,反倒把自己绊了。话虽这么说,眼神却软了下来。
日头偏西,槐树的影子慢慢拉长,重新将石桌罩在荫凉里。温庭远的酸梅汤早已喝尽,林墨揣着抄了一半的方子回医校去了。念安帮着萧承嗣翻晒新采的金银花,阿枣蹲在旁边,将落在地上的花瓣一片片拾进小竹篮,排成一个个圆圆的圈。
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药田里的薄荷晒得半干,清冽的香气越发浓郁。我看着萧承嗣耐心教念安如何将金银花铺得疏松透气,看着阿枣认真摆放她的花瓣圈,心里仿佛被井水镇过的酸梅汤浸着,凉丝丝,甜津津。
这盛夏的日子,虽说燥热难当,可听着不绝于耳的蝉鸣,闻着四下弥漫的药香,看着身边这些人忙碌却欢欣的身影,便觉得浑身十万八千个毛孔都舒坦。再想过些时日,将晒好的薄荷揉碎装瓶,分送给镇上的孩童;把收好的紫苏籽存入陶罐,待秋日掺在米粮中熬粥,又是一重踏实和满足。
风从药田那头吹来,挟着沙棘叶的青涩气息,也卷着蝉鸣的喧闹。药庐的夏日,与春深时一般,都是让人心安的景致。
夕阳西下,蝉声渐歇。我收起晒好的药材,萧承嗣帮着将竹匾摞起,阿枣提着她装满花瓣的小竹篮,蹦蹦跳跳地跟在我们身后。
厨下飘出晚膳的香气,混着药材的清苦,融在渐起的晚风里。这般日子,热是热了些,却热得充实,热得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