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图斯小镇的第二个清晨,是在一种近乎奢侈的宁静中缓缓铺开的。
薄纱般的雾气尚未被阳光完全驱散,缠绵地萦绕在山腰与木质屋檐之间。
索蕾娜立于“山猫与柴烟”旅店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前,一任清冽的山风拂过面颊。
她无需深沉的睡眠,万载光阴早已将休憩变成一种可有可无的习惯,而非必需。
天际那抹鱼肚白正小心翼翼地浸润着深青色的画布,几颗顽强的星辰犹自闪烁着,留恋着最后的舞台。
今日她意欲离去。
行囊早已收拾妥当,其实绝大多数家当都安然栖身于她的储物空间之内,外在不过一个轻便的布包,聊作掩饰。
下楼时,旅店大堂空旷安静,只有厨房方向传来安娜大婶准备早餐时锅碗瓢盆的轻微碰撞声,如同清晨的序曲。
她依旧选择了那个临窗的老位置。晨曦透过古老的窗棂,温柔地洒落,在她流泻的银发上镀上一层清冷的辉光,勾勒出略显单薄却笔直的背影。
她的坐姿闲适,并无刻意,却自然流露出一种历经无尽岁月冲刷后独有的沉静与疏离。
那双紫黑色的眼眸望着窗外渐次苏醒的街道,目光却似乎穿透了眼前的柴米油盐,落向了时空洪流中某个遥远而模糊的坐标。
那并非故作高深,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本源、勘破沧海桑田后的极致宁定,与周遭质朴甚至粗粝的多野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和解,形成一种令人不敢轻易打扰的气场。
她点的热牛奶和烤面包刚送上来,氤氲着朴素的热气。
就在这时,那个如同被晨风亲自送来的身影,准时地出现在了门口。
维林·埃瑞安今日似乎稍作打理,一件领口与袖口绣着更繁复精致银色风纹的青色内衫,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外罩那件标志性的半边式披风,为他洒脱的气质平添了几分贵公子般的优雅。
他脸上洋溢着那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灿烂笑容,青碧色的眼眸如同雨后的湖泊,在捕捉到窗边那抹银色身影时,瞬间被点亮,漾起愉悦的涟漪。
“呀,亲爱的旅行者,晨安!看来风神今日格外眷顾于我,竟让我再次有幸与您共进这离别的早餐?”他语调轻快,如同吟唱着诗句,极其自然地在她对面落座,动作行云流水,“一想到美味的浆酒和您的陪伴都将成为回忆,连这最烈的‘晨风之吻’尝起来都仿佛带上了一丝离别的涩意呢。”
他嘴上这般说着,表情却依旧明媚如朝阳,熟练地向闻声出来的安娜大婶点了常吃的早餐和酒,并再次试图将账记在索蕾娜名下,动作熟练得令人莞尔。
安娜大婶照例叉着腰,笑骂了他几句“滑头小子”、“酒债都能砌墙了”,但眼底的笑意却掩不住,利落地转身去准备了。
索蕾娜看着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这个精灵吟游诗人,虽然话痨、贪杯、还总想蹭账,但他身上那种不受拘束的自由气息、那双仿佛能映出天空和森林的眼眸,以及那真正能触动心弦的音乐,确实为这段短暂的停留增添了许多鲜活的色彩。
“准备今天离开?”她端起温热的牛奶,雾气微微模糊了她沉静的面容,声音轻缓。
维林接过安娜大婶端来的烈酒,先是满足地深嗅了一下那浓烈的香气,然后才痛快地饮了一大口,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
他点点头,青碧色的眼眸转向窗外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人流和驮马开始填充街道,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吟游诗人特有的、对漂泊既习以为常又隐含眷恋的复杂情愫:“是啊,风已送来低语,是该去往下一段旋律了。或许南下聆听海浪与船歌的合唱,或许东行探寻古树与年轮的秘语……谁知道呢?风的方向,即是我心的方向。”
他转过头,笑容变得格外真诚,少了几分戏谑:“不过,能在温图斯遇见您,绝对是这首漫长旅途歌谣中,最美妙动人的一段副歌。您的倾听,是我收获过的最珍贵的酬劳。”
这话语依旧带着他特有的诗意夸张,却比之前的玩笑多了几分沉甸甸的认真。
“你的音乐,自有动人之处。”索蕾娜也给出了客观而中肯的评价,并无过多溢美之词,却更显真诚。
这时,一道红光闪过,赤丹叼着一颗沾满晶莹晨露、红得如同燃烧火焰般的野果从窗口灵巧地飞入,轻巧地落在木桌上,先是亲昵地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蹭索蕾娜的手指,然后才歪着头,黑豆眼好奇地打量着维林。
维林笑着朝赤丹举了举杯,杯中的酒液晃动着琥珀色的光:“也多谢你的陪伴,神奇的小家伙。愿清风永远为你指引最甜美的果园。”
阳光渐渐变得温暖而明亮,透过窗户,在木质桌面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
两人一鸟,安静地享用着简单的早餐,偶尔交谈几句关于天气、路途,或是小镇昨日发生的某件趣闻。
一种舒适而宁静的、心照不宣的离别氛围在空气中缓缓流淌,仿佛连时间都愿意在此刻放缓脚步。
早餐用毕,索蕾娜平静地结清了所有账款,自然也包括了维林欠下的那笔“可观”的酒资。
吟游诗人对此表达了近乎浮夸的感激,当即即兴创作并演奏了一小段赞美慷慨、友谊与离别之美的清新曲调,琴声清脆悦耳,引来旁边几桌早起客人善意的微笑。
两人并肩走出“山猫与柴烟”旅店。清晨的阳光正好,毫不吝啬地洒满整个小镇,将其笼罩在一片温暖而祥和的金色光晕之中。
街道上,商贩们正热情地支起摊位,摆出琳琅满目的山货;农人们扛着工具,互相打着招呼,准备进山开始一天的劳作;孩童们追逐嬉闹的笑声清脆如银铃,一切都充满了生机勃勃、踏实安稳的日常气息。
昨夜维林的琴声和今日的好天气,似乎让小镇焕发着别样的活力。
他们在旅店门口那棵老橡树下停下脚步。
“那么,就在此别过了,亲爱的旅行者。”维林转过身,面向索蕾娜,优雅地行了一个古老而流畅的告别礼,青碧色的眼眸中含着明亮温暖的笑意,与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惋惜,“愿前方的道路永远为您敞开,愿清风时时拂去您的疲惫,愿星辰夜夜指引您的方向。”
索蕾娜微微颔首,阳光在她银白的发丝上跳跃,语气平静却透着一种难得的真诚:“也愿你的琴声永不止息,维林·埃瑞安。一路顺风。”
就在维林直起身,脸上依旧带着那份洒脱不羁的笑容,青白色的发丝在微风中轻轻飘动,准备转身融入人群、化作一阵自由的风离去的那一刻——
轰!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庞大无比的巨手,以最暴戾的方式猛地攥住了整个天穹!
原本清澈湛蓝、如同宝石般的天空,在百分之一秒内被无穷无尽、浓稠如墨汁、翻滚着不祥暗红色的乌云疯狂吞噬。
炽烈的阳光被瞬间掐灭,温暖的白昼顷刻间沦陷为压抑得令人窒息的血色黄昏。
一股狂暴、酷戾、带着浓郁硫磺恶臭与血腥味的飓风,如同从九幽地狱最深处挣脱束缚的疯狂巨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猛地砸向整个温图斯小镇。
“呜——哐当!咔嚓!”
可怕的狂风蕴含着毁灭性的力量,嘶吼着席卷一切。
集市上的木质摊位如同儿童积木般被轻而易举地掀飞、撕裂!沉重的木桶、装满货物的箩筐、甚至惊恐嘶鸣的小型牲口,都被无情地卷上浑浊昏暗的半空。
房屋的窗棂疯狂震颤,玻璃噼啪碎裂,屋顶的瓦片被成片掀起,如同暴雨般砸落。
人们惊恐万状的尖叫声刚刚出口,就被更大声的风吼无情地淹没、撕碎。
“救命!快跑啊!”
“孩子!我的孩子!”
前一秒还充斥着的祥和、生机与人间烟火气,被这毫无征兆的灭顶之灾瞬间撕得粉碎。
极致的恐惧与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角落。
维林脸上那洒脱的笑容瞬间冻结、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近乎骇然的凝重与震惊。
他猛地抬头望向那如同末日降临般的天空,青碧色的眼眸中爆发出锐利如鹰隼的光芒,周身那原本完美内敛、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纯净风元素力量,因这突如其来的剧变而失控地波动起来,衣袍和下摆在他周身自行鼓荡起的微型气旋中疯狂舞动。
索蕾娜几乎在异变发生的同一瞬间便微微眯起了眼睛,银白色的长发在狂暴混乱的气流中如旗般飞扬,但她周身仿佛存在一个绝对无形的领域,那些足以撕裂钢铁、掀翻屋顶的狂风碎屑,在靠近她身体尺许距离时,便如同撞上一堵看不见的叹息之墙,悄无声息地湮灭、归于虚无,无法撼动她分毫,甚至连她的衣角都未能掀起。
她肩头的赤丹发出一声尖锐高亢、充满极致警告与愤怒的长鸣。
小小的身体上,朱红色的羽毛根根倒竖,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灼热能量波动,仿佛体内蕴藏的小太阳即将爆发,黑豆般的眼睛死死锁定乌云翻滚、电蛇乱窜的天空最深处。
一种令人灵魂战栗、源自蛮荒太古的、充满了最纯粹暴虐与毁灭欲望的恐怖威压,如同亿万钧重的无形山脉,从乌云深处沉沉压下。
那威压之强、之邪恶,远超之前魔将卡琳带来的压力,仿佛来自世界诞生之初的黑暗面。
“吼嗷——”
一声震彻云霄、仿佛连空间本身都要被这声波撕裂的恐怖咆哮,从厚厚的、翻滚着不祥暗红的云层之上传来。
那绝非任何现存记载中的生物能发出的吼声,其中蕴含的古老、怨毒、愤怒与无尽的毁灭意志,直接作用于所有生灵的灵魂最深处,激起最原始的、冰彻骨髓的恐惧与绝望。
浓重的乌云被一股无可形容的、暴戾至极的力量强行撕裂、排开。
一个巨大无比、狰狞恐怖到超乎想象的阴影,缓缓从云层裂隙中降临,投下的阴影瞬间将大半个小镇笼罩在死亡的寒意之下。
它拥有着覆盖着暗沉如黑曜石、却闪烁着不详幽光的巨大鳞片的蜿蜒身躯,如同一条移动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山脉。
一双巨大无比、破损不堪却依旧遮天蔽日的皮质肉翼缓缓扇动,每一次拍打都带起毁灭性的飓风与雷鸣般的音爆。
颀长的脖颈支撑着一颗如同小山般庞大的头颅,嶙峋的骨冠与惨白的利齿闪烁着死亡的寒光。
一条长尾在空中不耐烦地甩动,轻易地将空气抽打出爆鸣。
它张开巨口,暗红色的、如同熔岩般的光芒在深不见底的喉咙深处涌动,散发出浓郁得令人作呕的硫磺恶臭。
最令人恐惧的是它那双眼睛——如同两个巨大的、沸腾着无尽怨恨与疯狂暴虐的熔岩深渊。
任何心智稍弱的生物,仅仅是被那冰冷残忍的目光扫过,精神世界便会瞬间崩溃,陷入永久的疯狂。
西方蜥蜴龙。
而且绝非普通龙类,这是一头来自传说中极其古老可怕深渊的、散发着极致邪恶与毁灭气息的深渊恶龙。
“深…深渊恶龙!西亚德拉的灾厄!典籍中记载的、早已被封印的灭世者!它怎么可能突破封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维林失声惊呼,一向从容洒脱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深深的、源自本能的忌惮。
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向前踏出一步,下意识地将索蕾娜护在更靠后的位置,手中那柄看似普通的口琴已被紧紧握住,周身流转的清风变得急促而锐利,发出了细微的、如同刀锋切割空气般的嗡鸣,进入了前所未有的临战状态。
精灵王面对巨大威胁时的守护本能与高贵责任感的驱使。
恶龙那燃烧着熔岩的恐怖巨眼,冷漠而残忍地扫过下方如同蚁穴般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的小镇,那目光如同在审视一顿即将享用的盛宴,正在挑选着第一个毁灭与吞噬的目标。
它显然刚刚突破万古的封印苏醒,急需发泄那被囚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滔天怒火与噬人饥饿。
宁静祥和的温图斯小镇,瞬间化为了风暴、绝望与死亡的中心。
维林深吸一口带着硫磺味的灼热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青碧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然。
他飞快地侧过头,语速急促却依旧竭力保持着镇定,对身后的索蕾娜说道:“旅行者!情况万分危急!这头恶龙绝非寻常魔兽所能比拟!请立刻、马上跟随镇民前往地下避难所!我会尽力……”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他猛地看到,面对这突如其来、足以让传奇英雄都骇然失色、心胆俱裂的灭顶之灾,他身后那位看似纤细柔弱的银发少女,脸上却并未出现丝毫他预想中的惊恐、慌乱,甚至是正常的紧张。
她的表情平静得近乎异常,只是那双深邃的紫黑色眼眸微微抬起,目光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极其淡漠的……审视与不易察觉的……厌烦,遥遥望向云端那头正在舒展身躯、散发出令天地变色的凶威的深渊恶龙。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带来死亡与毁灭的恐怖怪物,更像是在看一件……突然闯入视野、打破了宁静的、略显丑陋和吵闹的劣质雕塑,或者一个……极其不懂事、搅扰了午后清梦的不速之客。
仿佛这天地变色、末日降临般的可怕场景,于她而言,也不过是那漫长到近乎永恒的生命中,一段略显嘈杂、需要稍微费神处理的微不足道的插曲。
一种远比云端恶龙那狂暴威压更加深邃、更加古老、更加令人捉摸不透、甚至让维林灵魂深处风之力量都为之微微一滞的气息,在她周身若有若无地弥漫开来,虽一闪即逝,却真实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