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弥漫着压抑与算计的看守所,云清朗和王二狗根据静心师太(何静)提供的地址,驱车前往位于城北山脚下的“忘忧庵”。与清修山静心庵的香火鼎盛、隐隐透着奢华不同,忘忧庵更显破旧古朴,藏在一片竹林深处,几乎不见香客,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钟响,昭示着这里仍是一处修行之所。
通报来意后,一位小尼姑引着他们穿过打扫得干干净净却难掩岁月痕迹的庭院,来到一间僻静的禅房外。小尼姑轻声禀报:“音容师兄,有两位警官来访。”
禅房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拉开。出现在云清朗和王二狗面前的,是一位身着灰色僧袍的年轻男子。
饶是见多识广的云清朗和王二狗,眼中也不由得掠过一丝讶异。这音容,与他们在案卷照片上看到的、静心师太那略显阴柔的面容并无太多相似之处。他约莫二十出头年纪,身姿挺拔,面容清俊,肤色白皙,眉眼间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宁静,确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只是那身僧袍和剔得干干净净的头皮,为他增添了几分出尘之气。他的眼神澄澈,看向他们时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并无丝毫慌乱或躲闪。
“二位警官找小僧,有何指教?”音容的声音温和,如同山间清泉,悦耳动听。
云清朗表明了身份和来意,只说因其母亲(他们沿用外界认知)何静的案件,循例做一些相关情况的了解,并隐晦地表示,若他日后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寻求帮助。
音容安静地听着,脸上始终带着那种淡淡的、仿佛与己无关的平和。直到云清朗说完,他才微微颔首:“有劳二位警官费心。小僧在此清修,一切安好,并无什么需要劳烦之处。”他顿了顿,接过云清朗递过来的名片,礼貌地看了一眼,却并未收起,而是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云清朗,平静地说道:“不过,恐怕不牢云警官您操心了。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出国去了。”
“出国?”王二狗忍不住惊讶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节骨眼上,静心师太刚刚落网,他这个名义上的“徒弟”、实际上的儿子,竟然要出国?
音容的目光转向王二狗,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是的,出国。我早已申请了国外的医学院,手续都已办妥。本来计划下个月动身,如今……只是将行程提前了些许。”
他重新看向云清朗,语气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淡然和疏离:“我师父……不,我母亲她,常对我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争权夺利,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她走错了路,酿成了大错。我去国外学医,将来救死扶伤,能多帮助一些人,或许……也算是在某种程度上,替我父亲赎一些罪业吧。”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甚至带着一种悲悯和超脱。一个身处风暴边缘的年轻人,选择远离是非之地,投身济世救人的事业,听起来无可指摘。
云清朗凝视着他,试图从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但那里除了清澈,似乎什么都没有。他赞了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你父亲……将你教育得很好。”
然而,这句话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音容那完美的平静面具,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纹。他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随即,他垂下眼睑,看着自己僧袍的袖口,声音依旧平稳,却透出一股清晰的、划清界限的冷意:
“云警官谬赞了。教我读书识字、明理知义的,是我的母亲。她一生清苦,与人为善,可惜……在我十四岁那年便因病去世了。至于我父亲……”他抬起眼,目光再次变得空蒙,仿佛在看向某个遥远的地方,“他于我,除了血脉牵连,更多的,只是一个模糊的符号和……一份需要背负的因果罢了。”
这话语里的意味,清晰得近乎冷酷。他将生养的恩情归于早已逝去的母亲,而与那个身陷囹圄、罪恶滔天的生父何静(静心师太),刻意保持着情感上的距离。这听起来像是看破红尘的豁达,又像是一种精心计算后的切割。
云清朗和王二狗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个音容,比他们想象中更加……不简单。他的平静不像是伪装的,但这种过于彻底的平静和疏离,在这种情境下,本身就显得有些异常。
“既然你已有安排,那我们就不多打扰了。”云清朗不再多问,起身告辞,“祝你一路顺风,学有所成。”
音容亦起身,单手立掌,微微躬身:“多谢云警官。二位请慢走。”
他站在禅房门口,目送着云清朗和王二狗穿过庭院,消失在竹林小径的尽头。阳光透过竹叶,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却深邃得不见底,无人能窥见其中真正翻涌着怎样的思绪。
离开忘忧庵,坐回车里,王二狗忍不住啧了一声:“师兄,这小子……也太淡定了吧?他妈……哦不,他爹刚被抓,他这就拍拍屁股出国学医去了?还说什么赎罪?我咋觉得这么别扭呢?”
云清朗握着方向盘,目光看着前方蜿蜒的山路,缓缓道:“他说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无懈可击。选择学医是好事,与罪犯父亲切割也是人之常情。但是……”
“但是太完美了,反而让人觉得不真实,对吧?”王二狗接话道,“就像早就排练好的一样。还有,他特意强调是他母亲教他做人,把他爹撇得干干净净,这切割得也太利索了。”
“嗯。”云清朗应了一声,“静心师太那样的人,会真的对一个并非由他亲自抚养、感情基础薄弱的儿子,付出如此深沉的父爱,甚至在最后时刻,用自己的秘密来换取他的平安?而这位儿子,又真的能如此轻易地,就接受了父亲是那样一个人,并且如此平静地规划着自己的‘赎罪’之路?”
疑点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来。
“查一下他出国申请的记录,还有他口中的‘母亲’的情况。”云清朗对王二狗吩咐道,“另外,跟机场那边打个招呼,留意他明天的出境情况。虽然目前看,他确实没有参与任何犯罪活动,我们无权阻止他出境,但……多留个心眼总没错。”
“明白!”王二狗立刻应下。
车子驶离了宁静的山脚,重新汇入城市的车流。云清朗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那渐行渐远、隐于竹林间的忘忧庵。音容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个年轻人,就像一颗被投入湖中的石子,虽然此刻只是泛起了小小的涟漪,迅速恢复了平静,但谁也不知道,这颗石子本身,是否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又会在未来,于何处再次激起波澜。静心师太案的卷宗,关于“亲属关联及动向”的这一页,似乎还不能完全合上。风暴的核心看似已经平息,但边缘的气流,依然透着些许难以捉摸的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