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工地的塌方事件,像一颗投入静水潭的炸雷,溅起的风波虽被朱祁镇的铁腕压下,余震却仍在朝堂的角落暗涌。
他将直接责任人押赴刑场正法,首级悬于城门示众三日,工部郎中以 “监管不力” 之罪流放三千里 —— 这股凛冽的杀气,暂时堵上了那些非议 “新政” 与 “奇技淫巧” 的嘴。
但西苑暖阁内,朱祁镇却没有半分松懈。案头堆叠的边镇军报,比朝堂的奏折更让他忧心。
宣府总兵杨洪在奏疏里写道,上月试射新造的佛郎机炮时,斥候只能凭经验估算敌台距离,十发炮弹竟有七发偏出两丈开外,不仅浪费了火药,还让士兵对新武器生出疑虑。“经验主义” 的积弊,比朝堂的攻讦更难除 —— 要革除这积弊,光靠严令不够,得先给这些带兵的军官,装上一把 “丈量天地的算尺”。
他深知,反对新政的势力并未消失,只是像冬眠的毒蛇般潜藏起来,等待反扑的时机。朝堂博弈暂歇,他的目光,必须先落在关乎国本的军队上。
这一日的京营讲武堂,彻底改了往日的模样。往日里甲叶铿锵、呼喝震天的校场,今日却透着股凝滞的静 —— 数十名被遴选出来的年轻中下级军官,包括石亨的侄子石彪,全都正襟危坐,目光齐刷刷地盯着堂前的巨大木黑板。
他们年轻的皇帝陛下,正握着一支特制的炭笔,笔尖在黑板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那些横平竖直的 “勾”“股”“弦” 符号,像一排排待阅的兵卒,整整齐齐列开。
“今日不讲《武经七书》,不演排兵布阵。” 朱祁镇的声音清朗,却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在安静的堂内回荡,“朕要与诸位讲的,是‘数’与‘形’—— 是能让你们在战场上少死人的学问。”
他转身,手腕微顿,黑板上立刻出现一个标准的直角三角形,炭笔勾勒的线条刚劲利落。“此乃勾股定理。勾三股四,弦必五。” 他指尖点在 “弦” 边,目光扫过堂下,“尔等若率部依山扎营,想知对面山巅敌垒有多远,无需派斥候冒着箭雨抵近 —— 只需在此岸测出两个观测点的基线距离,再算清角度,用这勾股定理一算,敌垒的高度、直线距离,分毫不差。”
堂下的百户张勇悄悄皱了眉。他从大头兵靠砍杀升到百户,这辈子只信刀枪的分量,哪信这些 “鬼画符” 能打仗?正琢磨着,就听朱祁镇接着说:“去年黄河边,宣府军要架浮桥,斥候说河宽三丈,结果浮桥搭到一半,少了五尺 —— 最后只能让士兵泅水牵绳,冻病了三个弟兄。诸位说,这‘算不准’的代价,是不是比挨一刀还疼?”
张勇心里 “咯噔” 一下。这事他去年亲身经历过,当时还骂斥候没用,如今听皇帝一说,才晓得问题出在 “没算准” 上。他下意识地坐直身子,之前的不屑,渐渐变成了攥紧的拳头 —— 若是当时懂这道理,那三个弟兄就不用遭罪了。
朱祁镇没停下,又在黑板上画了两个相似的三角形:“这是相似三角形,测河流宽度、测敌楼高度,都能用。再说说你们手里的箭 —— 为何重箭能破甲,轻箭却不行?不是箭杆越硬越好,是力学里的‘动量’在起作用。还有炮弹,为何仰射三十度比平射打得远?因为抛物线的轨迹,早把射程定死了。”
他一边讲,一边举着边镇的战例:大同守军曾因算错炮弹落点,把支援的火药炸在了自己阵前;蓟州军因测不准山谷宽度,让蒙古骑兵从侧翼绕了进来。这些鲜活的例子,像锤子一样敲在军官们心上。一开始还有人交头接耳,到后来,整个讲武堂只剩朱祁镇的声音,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石彪听得两眼发亮。他勇力过人,却总被叔父石亨骂 “有勇无谋”。此刻皇帝讲的 “数形之理”,像给他打开了一扇新门 —— 原来打仗不是光靠冲阵,算准了距离、算对了轨迹,就能少死人、多打胜仗!他攥着腰间的刀柄,指节都泛了白,生怕漏听一个字。
“格物致知,不是书斋里的空谈。” 朱祁镇放下炭笔,掸了掸手上的灰,目光扫过一张张专注的脸,“格物,是摸透天地万物的规矩;致知,是把这规矩用在实处 —— 强军、利国、安民,都离不开这‘规矩’。你们手里的刀剑要利,心中的算尺更要准!未来的战争,打的不是光膀子的血勇,是技术,是后勤,是建立在精确计算上的实力!”
这番话像重锤砸在每个军官心上。他们望着皇帝年轻却坚定的眼神,忽然明白,陛下不是在讲 “学问”,是在给大明的军队,铺一条从未走过的路。
课程结束后,朱祁镇特意留下了石彪。
“石彪,今日所讲,能领会几分?”
“回陛下!” 石彪猛地抱拳,甲片相撞发出清脆的响,脸上因兴奋涨得通红,“末将…… 末将虽还有许多地方没琢磨透,但心里头像被炸开了一道光!以前只知道跟着校尉冲阵,今日才晓得,这冲锋的路上,竟藏着这么多学问!”
“能意识到‘有学问’,就是入门了。” 朱祁镇嘴角微扬,“日后讲武堂会开系统的课,算术、几何、力学都要学。你要用心,大明未来的将星,不能只懂陷阵,更要会运筹。”
石彪重重磕头:“末将定不负陛下所望!” 起身时,他觉得浑身的血都在烧 ——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只是个 “能打的武将”,还能成为陛下说的 “将星”。
然而,就在讲武堂的热血尚未冷却时,一股暗流,已悄悄缠上了大明的军械命脉。
是夜,西苑暖阁的烛火还亮着。朱祁镇正审阅皇家商会的销售计划,指尖划过 “边镇棉衣采购” 的条目 —— 再过一月,这批棉衣就要运到宣府,正好赶上寒冬。门外传来轻响,王瑾像影子般飘进来,手里捧着一份密报,神色凝重。
“皇爷,四海车马行从大同分点传回的消息,有些不对劲。”
朱祁镇抬起头,接过密报。纸上的字迹很潦草,却记得分明:近日从大同运抵京城的一批军械,比常规运输周期慢了两天;押运的军吏路过车马行时,伙计随口问了句 “怎么耽搁了”,那军吏脸色骤变,支支吾吾地走了。
“慢了两天……” 他指尖轻叩桌面,工程师的本能让他对 “偏离计划” 的事格外敏感,“大同到京城的官道上个月刚修过,这几日又没下雨,怎么会慢?查了延迟的路段吗?”
“正在查,” 王瑾垂着手,声音压得很低,“但对方很警惕,咱们的人不敢多问,怕打草惊蛇。另外,内厂在武库的眼线说,这批新到的箭矢,入库抽查时发现有三成箭杆木质疏脆,箭簇的锋刃也比规制薄了半分 —— 但工部的验收官说,这还在‘可接受范围’里。”
“可接受?” 朱祁镇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他的词典里,军械只有 “合格” 与 “不合格”,没有 “可接受” 的模糊地带。那些箭杆要用来射穿蒙古人的皮甲,那些箭簇要用来取敌人性命,“可接受” 的瑕疵,到了战场上就是士兵的催命符!
他起身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大明京畿武备补给线路图》,牛皮纸上用红墨标着从边镇到京城的每一个驿站、每一段路程。他的目光像刀一样,沿着大同到京城的 “阳原驿” 路段细细扫过 —— 那是军械运输的必经之地,也是离大同最近的大驿站。
“延迟两天,箭杆疏脆……” 他沉吟着,脑海里的线索渐渐织成一张网,“是在阳原驿被换了货?还是大同的军工作坊本身就有问题?” 他忽然想起,上个月兵部侍郎于谦举荐了一个叫刘达的主事,去阳原驿当驿丞 —— 这个刘达,正好是之前反对新政的户部尚书胡濙的门生。
“王瑾,” 朱祁镇的指尖停在 “阳原驿” 三个字上,声音里没了温度,“加派人手,盯死这批军械的所有环节。从大同军工作坊的物料采购账目,到工匠的招募记录,再到阳原驿的停留时间、接触过的人,一个都不能漏!特别是那个驿丞刘达,查他上任后的所有往来信件、账目!”
他几乎能肯定,这不是孤立的事。南城工地的塌方,暴露了工程领域的贪腐;军械领域油水更厚,怎么可能干净?那些被压下去的反对势力,说不定正等着借 “军械质量” 发难,骂他 “只顾奇技淫巧,不管军国利器”。
王瑾躬身应道:“奴婢遵旨。” 眼底闪过一丝冷厉 —— 清理蛀虫的事,他最擅长。
朱祁镇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讲武堂里军官们求知的眼神,与军械贪腐的阴影,在他脑海里交织。地底的 “地龙道” 正朝着通州粮仓延伸,再过一月就能通粮,这是民生的根基;皇家商会的棉衣即将运去边镇,这是后勤的血脉;讲武堂的 “新学” 刚播下种子,这是强军的筋骨。可若是军械这条脉被蛀空了,再结实的根基、再充足的后勤,也撑不起一支打不了仗的军队。
“硕鼠…… 果然藏不住。” 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也好,正好借这事让所有人看看,朕对‘质量’的执着 —— 不管是民生工程,还是军国利器,谁敢动手脚,就是在挖大明的根基!”
烛火摇曳中,他拿起笔,在密报的末尾写下 “阳原驿刘达” 五个字,笔尖用力,几乎要戳破纸张。
下一场风暴,就要从这看似不起眼的 “两天延迟” 和 “半分箭簇” 开始了。而他这位大明的 “总工程师”,已经准备好了清算的算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