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工地的塌方余震,像泼在热灶上的冷水,滋滋冒着白烟。朱祁镇以雷霆手段斩了贪墨的工头与小吏,将失职的工部郎中贬去苦寒之地,总算压下了朝堂上对 “新政” 与 “奇技淫巧” 的明枪。
可西苑暖阁的炭盆边,他指尖摩挲着案上的奏折,眸色沉得像深潭 —— 王瑾立在身后,衣摆连风都没带起,却也清楚那股反对的声浪没散,不过是沉到了地底,正顺着砖缝往暗处钻,等着寻机再冒头。
眼下朱祁镇的心思分作两半:一半挂在边关,瓦剌也先部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斥候传回的消息里,草原上的帐篷正往南挪;另一半,则攥在即将出世的 “皇家商会” 上。
若说此前的新政是在地底蜿蜒的 “蛟龙”,需步步谨慎,那这商会便是要闯开市场的 “新军”,必须拿一场漂亮的开门红,才能在京城站稳脚跟。
玻璃作坊的炉火烧得正旺,赤红的火舌舔着坩埚,将石英砂熔成透亮的液珠。叮当的敲打声裹着工匠的吆喝,混着皂坊飘来的香气,在院子里织成一团热闹。
第一批面向市场的货品正从这里走下流水线:五百面玻璃镜摆得齐整,小的能托在掌心,大的足有半人高,边缘磨得溜光,照得见鬓边细发;镶了银边、刻着缠枝莲纹的精品被单独搁在锦盒里,光映在花纹上,像淌着碎银。
两千块香皂更显精致,茉莉的清甜裹着桂花的温醇,丝丝缕缕钻鼻腔,每一块都印着缠枝纹,码在垫了软布的檀木盒里,连边角都透着规整。
钱锦云没穿平日里的宫装,灰布窄袖衫裹着利落的身形,秀发用木簪绾成简单的髻,鬓边落了缕碎发也顾不上理。她指尖掠过镜面,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往上爬,再低头嗅了嗅香皂的淡香,眼底既凝着管理者的细致审慎,又漾着开创者的鲜活雀跃,像淬了光的星子。
“胡师傅,这镜面的澄澈度,比上回试产时强了三成。” 她转向满头大汗的老工匠,声音清亮,指腹却轻轻叩了叩案上一面小镜,“但你看这边缘,还有几处毛糙得能勾住布丝 —— 皇家商会的招牌,可不是靠‘差不多’撑起来的。”
胡师傅连忙接过镜子,指尖蹭过边缘,脸瞬间红了:“是小老儿疏忽!这就去盯着返工,绝不让半件次品出作坊门!” 他对这位年轻主事早已心服口服 —— 钱锦云不仅懂用料、知窑温,连打磨的力道都能说出门道,比干了三十年的老匠人还细。
香皂作坊里暖意更浓,负责的周嬷嬷是宫里出来的老人,手里托着块香皂递过来:“主事您摸,按您说的方子捶了半个时辰,皂体细得像凝脂,绝无颗粒。香味也减了三分烈,添了七分绵,您闻着是不是顺气多了?”
钱锦云接过,指尖轻轻揉过皂面,再凑近鼻尖 —— 香气不是直冲脑门的烈,是缠在鼻尖的柔,像初秋的桂风。她点头,声音里带了点不容置疑的力度:“就是这个分寸。诸位记着,这是皇家商会头一批货,往小了说,是咱们能不能在京里立足;往大了说,是陛下新政的脸面。每一块皂、每一面镜,都得是咱们能拿得出的最好水准!”
工匠与妇人们齐声应和,声音里满是干劲 —— 谁都知道,跟着这位主事干,往后的日子定不会差。
产品备妥,剩下的便是如何让它们在京城炸响。午后的西苑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朱祁镇捏着块香皂翻来覆去看,又对着玻璃镜理了理鬓发 —— 镜面清亮得能照出睫毛的弧度,即便见惯了现代工艺,他也不得不赞一句 “神品”。
“锦云,辛苦你了。” 他放下镜子,目光落在钱锦云脸上 —— 她眼底有淡淡的疲惫,却亮得很,像燃着簇小火。“东西比朕预期的好。接下来,你打算怎么让它们惊艳京城?”
钱锦云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张京城舆图,摊在案上,上面用朱砂点了几个红点。“陛下,臣女以为,推广需走‘明暗两路’,像下棋似的,虚虚实实才好看。”
朱祁镇来了兴致,身子往前倾了倾:“哦?说说你的棋路。” 这种带着战略味的讨论,让他想起前世做项目策划时的日子,格外亲切。
“明路是开‘皇家商号’。” 钱锦云指尖点在舆图上两处 —— 一处是西市,京城最繁华的地界,富商巨贾挤破头;另一处是城东,勋贵官宦的宅子连片,女眷们最讲究体面。“首批先开两家店:西市店面向殷实人家,卖实用款,价格别太高,让寻常富商也能买得起;城东店专供勋贵世家,装潢得雅致些,摆的都是镶银雕花镜这类精品,还得定个‘限量’—— 不是有头有脸的人,或是提前预约,想买都没门。”
她顿了顿,眼底闪过丝狡黠,像偷藏了糖的姑娘:“暗路是‘口碑’和‘悬念’。臣女已经托成国公、定国公府的女眷,把小镜和香皂当‘新奇玩物’,送给相熟的诰命夫人、名门闺秀。您想啊,这镜子照得清楚、香皂用着舒服,她们用过之后,哪还离得开?女眷们口耳相传,比咱们喊破嗓子吆喝管用十倍。另外,商号开业前三天,臣女打算只挂幌子,不摆实物 —— 幌子上就写‘皇家御制,镜鉴明晰’、‘凝香固华,玉肌生辉’,让路人看着心痒,越想看越不给看,吊足胃口。”
朱祁镇听得眼睛发亮,指节轻轻敲着案面:“好一个‘组合拳’!既分了客户层,又懂用上层社会的口碑带节奏,还会玩‘饥饿营销’—— 你这脑子,比朕前世见过的不少策划都灵光。”
“陛下过奖了。” 钱锦云脸颊微红,却没露怯。
“就按你说的办。” 朱祁镇拍板,“开业那天,朕让内侍省派人去采买,就说宫里要添些新物件,给你再添把火。” 他话锋一转,指了指舆图上的红点,“定价呢?你心里有谱没?”
“回陛下,玻璃镜成本控制在二十文以内,臣女拟将普通小镜定五两银子,中型镜十两,镶银雕花镜或穿衣镜,定五十两到百两不等。香皂成本五文,定一百文一块。” 钱锦云答得流畅,显然早算过账。
朱祁镇心里盘了算 —— 这利润何止百倍?但他没反对,反而点头:“这个价定得准。眼下京里的勋贵就爱‘稀缺’,越贵越觉得有面子;普通富商咬咬牙也能买块小镜、一块皂,既显了身份,又不会觉得肉痛。”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记住,初期一定要控货源,别让市场饱和。等百姓都知道这东西好,再扩生产、降成本,慢慢让更多人用得上 —— 新政最终要惠及的,还是寻常百姓。”
“臣女明白。” 钱锦云郑重点头。
君臣二人又聊了半个时辰,从店员该怎么迎客,到账目该怎么记,连店铺柜台该刷什么颜色的漆都聊到了。看着钱锦云条理清晰的应答,朱祁镇心里踏实 —— 把商会这摊子事交给他,没选错人。
钱锦云正忙着给店员做培训,没料到暗处的箭来得这么快。
清晨的玻璃作坊刚开大门,老周就跌跌撞撞跑进来,脸白得像纸,声音都发颤:“钱主事!不好了!外面…… 外面都在传坏话!”
钱锦云手里的账本顿了顿,指尖攥紧了笔杆,面上却没慌:“别急,慢慢说。传什么了?”
“说…… 说咱们的玻璃镜是妖物!用了西域的妖法,照久了会摄人魂魄,还损阳寿!” 老周喘着气,咽了口唾沫,接着说,“还有香皂,说…… 说是用脏油脂混了迷药,用了会烂皮肤、被人控住心神!” 他说着,腿都有点软 —— 这谣言要是传开,作坊的货就全砸了。
话音刚落,王瑾的身影就出现在院门口,衣摆沾了点晨露,显然是刚从外面赶来。他走到钱锦云身边,声音压得低:“钱主事,西市和城东的店铺门口,昨晚就有地痞闲汉散布这些话。另外,都察院一早上收了十几封匿名状纸,告皇家商会‘用奇技淫巧惑众’、‘物料污秽引疫病’—— 这是有人故意针对咱们。”
钱锦云深吸一口气,冷风吹得她鬓发微动,却吹不灭眼底的光。她早料到会有反对者,但没料到对方来得这么快、这么狠 —— 谣言专挑百姓最忌讳的 “妖法”“疫病” 说,就是想一棍子把商会打死。
“能查到是谁在背后推吗?” 她问王瑾。
王瑾摇头,眼神冷得像冰:“散播谣言的都是些拿了钱的混混,问不出上线。但这时机太巧,手段也跟之前工地塌方时的流言像一个路子 —— 奴婢已经加派人手盯着马顺、张文博府上了,他们俩之前就反对新政,嫌疑最大。”
钱锦云点了点头,转向老周,声音稳了稳:“你先去作坊里安抚工匠,就说这是有人故意造谣,陛下早有安排,让大家安心干活,别被外面的话扰了心神。”
老周见她镇定,心里也踏实了些,连忙点头去了。
钱锦云再看向王瑾,目光坚定:“王公公,这事得立刻禀报陛下。另外,能不能请‘四海车马行’的人帮个忙?” 她解释道,“那是陛下之前授意整合的市井信息渠道,能快速把消息传出去。就说这玻璃镜和香皂是陛下梦中得‘天工开物’之法所造,镜能正衣冠、明得失,皂能洁身净心,是祥瑞之物 —— 谁再恶意诋毁,就是对陛下不敬,恐遭天谴。”
王瑾眼中闪过丝讶异,随即了然 —— 这位钱主事不仅会做买卖,应对危机也够果决,还懂得用 “天命” 和 “皇权” 反制谣言,比许多官员都有办法。“奴婢这就去办,定不会误事。” 他躬身退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里。
钱锦云独自站在作坊院里,初冬的风掠过脸颊,带着点刺骨的凉。她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心里没有怕,只有一股越烧越旺的劲 —— 陛下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她,她绝不能在这第一道坎前倒下。
市井间的谣言还在传,有人信,也有人疑 —— 毕竟 “皇家御制” 四个字摆在那,没人敢真的笃定是妖物。西市的商号门口,幌子已经挂了起来,红底金字晃得人眼晕,路过的人都围着看,踮着脚想往里瞅,却只看到紧闭的门板,心里更痒了。
城东的勋贵府里,几位诰命夫人正捧着小镜把玩,镜面照得见珠钗上的碎钻,比铜镜清楚百倍。“这东西要是妖物,哪能这么好用?” 一位夫人笑着打趣,手里的香皂正散着淡香,“我看啊,是有人见不得陛下的新政好,故意造谣罢了。”
而马顺府上的书房里,一盏茶凉透了,马顺捏着信纸的手指泛白 —— 匿名状纸没掀起波澜,谣言也没压住百姓的好奇,他心里的火气正往上冒。
皇家商会这艘新船,才刚解开缆绳,就遇上了第一波风浪。钱锦云知道,这只是开始,幕后的黑手绝不会善罢甘休。开业那天会不会出乱子?谣言能不能彻底压下去?京城的百姓会不会买账?
这些疑问像乌云似的,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但钱锦云握着从作坊里取来的一面小镜,镜面映着她坚定的脸 —— 她已经准备好了,不管接下来有多少暗箭,这场市场的惊雷,必须由她亲手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