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的琉璃瓦在初冬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恰似朝堂上刚刚散去的那场唇枪舌剑,每一片瓦棱都凝结着权力博弈的寒霜。
朱祁镇端坐在西苑暖阁内,指尖无意识地叩击着紫檀木桌面,笃笃声如暮鼓晨钟,仿佛在为这场政治棋局复盘。王瑾静立一旁,形如凝固的墨影,唯有那双鹰隼般的眸子偶尔掠过一丝寒芒,洞悉着殿内每一寸空气的震颤。
“周永康…… 不过是枚过河卒子。”
朱祁镇端起茶盏,氤氲水汽模糊了他年轻却深邃的眼眸,“吏部张文博、礼部刘文正…… 工部马顺…… 王瑾,给朕盯紧这些人。尤其是工部,朕倒要瞧瞧,他们是只会在朝堂上舞文弄墨,还是真敢将爪子伸进朕的工地。”
“奴婢遵旨。” 王瑾的声音低沉如北风掠过枯竹,“南城那边,那几个‘老面孔’近日异常活跃,似在打探‘导流龙针’与‘滤水镇石’的用料配比和施工细节。”
朱祁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与朝堂上慷慨陈词驳斥周永康时判若两人:“让他们探。正好让这些阴沟里的耗子开开眼,看看他们那些鸡鸣狗盗的伎俩,在煌煌正道前是何等可笑。不过……”
他骤然眯起双眼,寒芒毕露,“给朕盯死了。瞧瞧他们是想学‘师夷长技’,还是要重蹈覆辙,玩火自焚。” 顿了顿,他森然道:“任何异动,即刻来报,无需请旨。”
“诺。” 王瑾躬身应诺,阴影中的目光愈发幽深,宛如深潭之下蛰伏的毒蛇。
南城工地那处曾险象环生的深壑,如今已焕新颜。
地下水被巧妙导引至临时蓄水坑,浑浊的水流经沉淀后清澈如镜,潺潺流淌。
以 “速凝一号” 水泥与麻袋沙料构筑的 “滤水镇石” 堤坝,此刻坚硬如铁铸,牢牢锁住不断塌陷的沟壁。
那几根碗口粗的毛竹 “导流龙针”,宛如定海神针般矗立水中,有条不紊地履行着泄压引流的职责,成为工地上最夺目的奇观。
工程司正赵铁柱挺直腰杆,花白胡须激动得微微发颤,正指挥工匠与流民清理现场,准备重新开挖安放预制渠。
他望着沟底那几处泥泞脚印 —— 那是天子龙袍下摆沾染的痕迹 —— 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敬仰与力量。
“都给我打起精神!” 赵铁柱声如洪钟,带着劫后余生的振奋,“陛下圣心独运,天工开物,才镇住这地底恶龙!咱们可不能给陛下丢脸!今日务必将这截渠身安放稳妥!”
“赵司正放心!”
“跟着陛下干,心里踏实!”
“就是!陛下都亲自下泥坑了,咱们还有啥好怕的?”
工匠与流民们齐声应和,士气高涨。
他们脸上的阴霾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的憧憬与对年轻天子的由衷信赖。
那场惊心动魄的抢险,以及皇帝与民共苦的身影,正通过无数双眼睛与嘴巴,如巨石投入平静湖面,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市井间,茶楼酒肆的说书人唾沫横飞,将 “少年天子神龙降世,智伏地底恶蛟” 的故事讲得跌宕起伏,比之演义话本更胜一筹。街头巷尾,贩夫走卒交头接耳,无不对圣明天子感恩戴德,不仅给流民活路,还亲自解决了困扰京城多年的水患。
“鲁班再世”“大禹复生” 的赞誉,开始在百姓口中流传。
这股热潮传回工地,流民们干得愈发卖力,原本因天寒与疲惫而低落的情绪,被一种 “建设家园” 的归属感所取代。
他们搬运土石、夯实地基的动作充满力量,因为他们深知,自己参与的是一项福泽后世的伟业。
工匠们则被激起钻研技艺的热情,私下里讨论着 “导流龙针” 的原理与 “速凝一号” 的神奇,赵铁柱身边总围着几个眼神发亮的年轻工匠,追问着各种细节。
然而,在这片热火朝天、民心所向的表象之下,几道阴影正悄然汇聚,如阴沟中残留的浊水,无声流淌。
距离工地不远的一处破败茶楼雅间内,窗户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吏部左侍郎张文博端起茶盏,优雅地撇去浮沫,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他对面坐着礼部右侍郎刘文正,以及一个身着灰布长衫、面容精瘦的中年男子。
“周永康…… 太沉不住气了。”
张文博抿了口茶,声音不高却带着上位者的冷意,“气势汹汹而去,却被那小儿三言两语驳得体无完肤。于谦那老匹夫,竟也倒戈相向!”
刘文正捻着胡须,忧心忡忡:“张大人,陛下那番话…… 虽离经叛道,却也戳中了些要害。民生多艰,这‘以工代赈’确实安定了不少流民。如今民间称颂之声鹊起,我等若再贸然反对,恐失民心啊。”
“民心?”
张文博冷笑一声,放下茶盏,“愚民易惑!些许小恩小惠,几句煽动之言,就能让他们忘了祖宗法度、圣人教诲?陛下年幼,沉溺奇技淫巧,任用阉竖,绕开朝廷法度,私设银行,长此以往,纲常何在?国本何存?此乃取乱之道!”
他目光转向灰衣男子:“马顺那边如何?”
灰衣男子压低声音:“马侍郎让小的回禀二位大人,陛下所用的‘水泥’‘预制渠’之法,确实前所未见。尤其是应对地底渗水的‘导流’‘滤水’奇术,效用惊人。工部几位老匠看过草图,都啧啧称奇,言道若用在…… 用在一些紧要之处……” 他话未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张文博眼中精光一闪:“哦?如此奇巧之术,岂可掌握于一人之手?更遑论由阉人、工匠之流操持?此乃国之重器,当由朝廷工部掌管,纳入正轨!”
“马侍郎也是此意。” 灰衣男子连忙道,“只是陛下如今声望正隆,又有于谦等相助,硬顶非良策。马侍郎的意思是……‘师其技而制其器’……”
“师其技?” 张文博沉吟片刻,嘴角浮起一丝算计的弧度,“也好。工部本就有督造之责。马侍郎身为工部右堂,关心工程进展,派些懂行的吏员工匠去‘观摩学习’,总不为过吧?陛下既然敢让人看,想必也是‘乐见其成’?”
“大人高见!” 灰衣男子奉承道,“小的回去定当回禀马侍郎。”
“嗯。” 张文博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刘文正,“刘大人,朝堂之上,我们暂且蛰伏,避其锋芒。但民间舆论…… 圣人之道,礼法规矩,该讲的还是要讲。让那些清流门生们,多在士林之中发声。陛下所言‘仓廪实而知礼节’,哼,殊不知‘礼义廉耻’才是国之四维!让那些寒窗苦读的学子们想想,若天下尽皆去读那奇技之书,弃圣贤大道于不顾,他们的十年寒窗,岂不成了笑话?国朝取士,又将何依?”
刘文正会意:“下官明白。士林清议,当为国本发声。”
雅间内,阴谋如同冬日的寒气,悄然弥漫。
朱祁镇并未在暖阁久留。他深知民心可用,更明白堵不如疏的道理。朝堂上的胜利只是第一步,真正稳固根基的,是让百姓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让那地底的 “蛟龙” 成为福泽而非隐患。
他换上常服,仅带王瑾与几名侍卫,再次来到南城工地。他并未惊动赵铁柱,而是混在围观人群中,如寻常监工或好奇市民。
“老天爷开眼啊!陛下真是神了!那天水冒得那么凶,眼瞅着就要塌了,陛下下来比划几下,嘿!真就稳住了!”
“可不是嘛!听说陛下用的那叫‘导流龙针’,引的是龙王爷的涎水哩!”
“呸!什么龙王爷,陛下就是真龙!没见那几根竹子,插下去水就听话了?还有那水泥袋子垒的墙,硬得跟铁似的!”
“这下好了,水渠修成,南城夏天再也不用蹚臭水,也不会发瘟病了。”
“是啊,还能给口饭吃…… 我一家老小,都指着这工地呢……”
听着百姓朴实而热烈的议论,看着他们眼中闪烁的感激与希望,朱祁镇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就是他要守护的,这就是他推动变革的原动力。那些高踞庙堂、满口仁义道德的衮衮诸公,可曾真正低下头颅,看看这些挣扎求生的百姓需要什么?
他注意到,工地附近出现了一些简陋却干净的小摊。有妇人挎着篮子卖粗粮饼,价格极低;有老汉推着独轮车吆喝姜汤。这些都是流民家属,工程不仅给了壮劳力活路,还带动了周边生计。一个充满活力的生态圈,正围绕工程悄然形成。
朱祁镇走到一个卖饼妇人摊前,掏钱买了几张饼,递给王瑾等人分食。妇人认出他气度不凡,感激得连连作揖。
“大娘,生意可好?” 朱祁镇温和地问。
“好!好!” 妇人满脸笑容,“托陛下的福,托这工地的福!以前男人找不到活,家里揭不开锅,现在他能在这里做工,管饭还有工钱,我烙点饼卖卖,也能贴补家用,日子有盼头多了!” 她指着不远处帮大人搬碎石的孩子,“娃儿们也能跑跑腿,换块糖吃。这光景,以前想都不敢想。”
朱祁镇点点头,咬了一口粗粝却带着麦香的饼子,暖意顺着食道流遍全身。民心所向,如灯如炬,足以照亮前路,驱散阴谋的阴霾。
就在这时,王瑾悄然靠近,借着递水的动作,低声道:“皇爷,对面人群左后方,穿蓝布衫的男子,从您靠近小摊起就在观察您,眼神不对。还有,九点钟方向那个灰衣矮个,刚刚与一仆役模样的人在巷口交接纸卷。”
朱祁镇眼神微凝,面上却依旧带着笑意,随意扫视着工地。他看到了蓝衫男子,那人目光一触即移,假装看沟渠。他也瞥见巷口闪过的灰衣身影。
“纸卷…… 仆役……” 朱祁镇心中冷笑,“看来是有人急着‘师夷长技’,又准备‘重操旧业’了?”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对妇人道:“饼子很香。这工程是朝廷给百姓的福祉,大伙儿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谢官人吉言!” 妇人更加感激。
朱祁镇带着王瑾等人,继续在工地边缘行走。他仔细观察着挖掘作业、预制渠吊装,以及赵铁柱严谨的指挥。一切井然有序,效率比事故前更高。
然而,他敏锐的工程师眼光也发现了细微异常:几处沟壁支撑间距略宽于规范;某些运送水泥的小工动作过于随意,脚步匆匆,目光不时瞟向围观人群……
隐患如暗流涌动。朱祁镇知道,那些盘踞在阴影中的势力,绝不会因一次挫败就偃旗息鼓。他们如同京城地下复杂的潜流,无孔不入,只待时机,便会掀起惊涛骇浪。
“地下蛟龙” 的筋骨正一寸寸延伸,而一场围绕它的隐秘搏杀,已在暗影中拉开序幕。真正的狂风巨浪,正在天际积聚乌云。朱祁镇这位大明的 “总工程师”,不仅要驯服地底的蛟龙,更要警惕那些试图在堤坝上凿开裂缝的 “硕鼠”。
他抬头望向紫禁城,目光深沉而坚定。民心是灯,技术是剑,他手握这两件利器,准备迎接任何挑战。只是,下一次的 “地老鼠” 会从何处钻出?那些窥探技术的人,又会将窃取的 “精髓” 用在何处?
悬念如同冬日的薄雾,悄然笼罩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