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虎又来了。
他的五十铃卡车,停在苏家院门口。车斗里,卸下来半扇猪肉,一袋白面,还有一捆崭新的大葱。
“婶儿!”他扯着嗓子喊,像是进了自己家。“天冷了,给文清包顿饺子吃。”
程小芳从屋里出来,看见院子里那堆东西,手在围裙上搓了又搓。
“老虎,你……你这又是何苦。”
“啥何苦的。”吴老虎把袖子一挽,拎起那袋白面就往厨房走。“我跟文清说好了,他今年冬天,一顿都不能冻着。”
程小芳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
他把这个家扛了起来。他让文清苍白的脸上,有了点血色。他让这个冰冷的屋子,有了暖气。
可他看文清的眼神,那种不加掩饰的劲儿,让她这个过来人,心里头发慌。
她还看见了儿子的变化。
文清,不再是那个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说话的闷葫芦了。吴老虎在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有光。那种光,程小芳看不懂,但她知道,那不是坏事。
那天晚上,程小芳破天荒地,没有躲出去。
她留了下来,亲自和面,调馅。
吴老虎要帮忙,被她推开了。
“你去,陪文清说说话。”
吴老虎嘿嘿一笑,走到堂屋。苏文清正就着灯光,在一本新画册上,临摹一幅画。
“画啥呢?”吴老虎凑过去。
“……梵高。”
“放狗?”吴老虎没听清。“谁家的狗?”
苏文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忍住,笑了。
那是他这段时间,笑得最开的一次。
饭桌上,摆着三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白菜猪肉馅的。
程小芳的手艺很好。皮薄,馅大。
她没怎么吃,光顾着给吴老虎和苏文清夹。
“老虎,你吃。”她给吴老虎夹了满满一碗。“在外面跑生意,辛苦。”
“婶儿,你也吃。”吴老虎有点受宠若惊。
“文清,你也多吃点。”她又给儿子夹了几个。“看你瘦的。”
三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子。灯光昏黄。窗外,风刮得呜呜响。
吴老虎觉得,这比在县城任何一家大饭店里,吃得都舒坦。
这顿饭,很安静。
也很暖和。
吃完了,吴老虎要去洗碗。
程小芳拦住了他。
“老虎,你坐下。”她说。“婶儿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他知道,这场安稳饭,不是白吃的。
苏文清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想说什么,被他娘一个眼神给制止了。
“文清,你先回屋去。”
苏文清犹豫了一下,还是听话地回了里屋。
堂屋里,只剩下程小芳和吴老虎两个人。
油灯的火苗,轻轻地跳着。
“老虎,”程小芳先开了口,她的手,在围裙上反复地搓着。“我们苏家,欠你的。”
吴老虎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愣了一下。
“婶儿,你这说的啥话。”
“不是客气话。”程小芳摇了摇头,眼圈有点红。“要不是你,文清那孩子……可能早就没了。这份恩情,我们娘俩这辈子,都还不起了。”
吴老虎没说话。他知道,程小芳说的是实话。
“你是个好孩子。”程小芳看着他。“你对文清的心,婶儿……都看在眼里。”
她顿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吴老虎的眼睛说:
“你不是把他当兄弟看的。”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想反驳,想说“婶儿你胡说啥呢”,可他看着程小芳那双已经看透了一切的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婶儿……我……”
“你别说话,听我说完。”
程小芳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继续说:“我不知道你们这是对,还是错。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想不明白这些事。我也不想管了。”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
“我只知道,文清他……离不开你。”
眼泪,从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滑了下来。
“老虎,”她看着吴老虎,声音里,带着一个母亲最卑微的哀求。“婶儿……就求你一件事。”
“你把他,带走吧。”
吴老虎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婶儿,你……”
“带他去县城你那个院子。”程小芳说,像是怕自己会后悔,话说得又快又急。“让他换个地方过活。这个村子,容不下他。再待下去,会把他逼疯的。”
她看着吴老虎,眼神里是托付。
“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你要是真心对他好,就不能让他再受半点委屈。村里那些风言风语,你得替他挡着。要是有一天……”
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句最重的话。
“要是有一天,你不要他了,你就把他,完完整整地,再给我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