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虎是在第二天清晨,把苏文清送回来的。
一夜的折腾,苏文清身上那件的廉价衬衫显得又大又空,衬得他愈发单薄。他洗干净了脸,头发也梳理过。他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被吴老虎半扶半架地送进了院门。
程小芳一夜未眠,看到儿子的那一刻,准备好的所有责骂和哭喊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化作一声压抑的呜咽。
吴老虎没进屋,只把人送到门口,对程小芳说:“婶子,人我给你找回来了。让他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等他缓过来再说。”
苏文清没有反抗,也没有言语,任由母亲把他拉进屋,按在床边的椅子上。程小芳去给他端来一碗热了又热的小米粥,他端着,却一口也喝不下去。
屋子里的空气是凝固的。草药的苦味和病人身体的酸腐味,还有一股霉味。
床上,苏德义直挺挺地躺着,眼睛睁得很大。中风夺走了他半边身体的知觉,只留给他一双还能转动的眼睛。
苏文清不敢抬头。
县医院的医生来过一次,摇着头走了,只留下几瓶活血化瘀的西药,和一句“好好养着吧”的判词。
家里的积蓄很快见了底,还欠下了不少外债。程小芳看着形容枯槁的丈夫,终于在又一个无眠的夜晚,做出了一个决定。
天刚蒙蒙亮,她就锁上院门,揣上家里最后两个煮熟的鸡蛋,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东头那间老屋走去。
程小芳在院门口站了许久,才鼓起勇气,颤声喊道:“三奶……您在家吗?我是……苏家的……”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刘三奶拄着那根刻着小鸟的柳木拐杖。
“进来吧。”
程小芳走进那间光线昏暗的堂屋,一进门就“噗通”一声跪下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三奶,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们家德义吧!”
刘三奶没有去扶她,只是在主位的太师椅上坐下,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哭声渐歇。
“他不是病,是债。”刘三奶缓缓开口,一语惊人。
“债?”程小芳愣住了。
“心里的债。”刘三奶用拐杖轻轻点了点地面,“他一辈子心高气傲,把自个儿没走成的路,都压在孩儿身上。那不是路,是担子。担子太重,把娃儿压垮了,也把自个儿的心火给引爆了。这不是风迷了心窍,是心火攻了心。”
程小芳听得似懂非懂,但她知道刘三奶说到了根子上。她连连磕头:“是,是!三奶您说得都对!可……可有法子救吗?只要能让他好起来,我做牛做马都愿意!”
刘三奶沉默了许久。
“也罢。”她长叹一声,“冤孽也是缘法。我这里有几味药,是用来降那心头烈火的。但你记着,这药,是虎狼之药,如同一匹烈马。用好了,能把人从烂泥潭里拖出来;用不好,马蹄子一扬,能把人的魂都给踹散了。”
她颤巍巍地站起身,从墙上挂着的一排布包里,取下一个最小的,从里面捏了一小撮干枯黑乎乎的草药,用一张泛黄的草纸包好,递给程小芳。
“三碗水,熬成一碗。一天只能喝一剂,一剂只能喝三口。记住,是三口,多一口都不行!”刘三奶的语气变得异常严厉,“连喝三天,是死是活,全看他的造化了。”
程小芳如获至宝,把那小小的药包紧紧揣在怀里,千恩万谢地走了。她没看到,在她转身之后,刘三奶看着她的背影,再次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那包药,被程小芳视作了全家最后的希望。她严格按照刘三奶的吩咐,用家里最好的瓦罐,守在灶前,看着三碗水慢慢熬成浓黑的一碗。药味极苦,飘满了整个院子。
她把药汁晾温,扶起苏德义,用小勺,一滴一滴地喂进他歪斜的嘴里。
第一天,苏德义喝完药,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用那双怨毒的眼睛瞪着儿子。
第二天,奇迹发生了。
傍晚时分,程小芳给丈夫擦洗身体时,苏德义那只原本毫无知觉的右手,食指竟然微微地抽动了一下。
程小芳愣住了,以为自己眼花。她凑近了,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那根手指。过了十几秒,那根手指,又清晰地动了一下。
“动了!动了!”程小芳喜极而泣,激动得语无伦次,“德义!你的手动了!”
苏文清也闻声跑了过来,看到父亲那根微微颤动的手指,他呆立在原地,心中那块巨石,似乎终于松动了一丝。
苏德义自己,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
第三天,苏德义喝完最后三口药。到了下午,他不仅手指能动,整条右臂都能轻微地抬起,喉咙里也能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音节。
这个“神迹”,让程小芳对刘三奶的敬畏达到了顶点。她觉得,只要能求来更多的药,丈夫就一定能彻底康复。
第四天一早,她又揣着家里仅剩的几个鸡蛋,去求刘三奶。
这一次,刘三奶却连门都没让她进。
“药,没了。”刘三奶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冷硬如铁。
“三奶,我求求您了!德义他好多了,真的好多了!”程小芳跪在门外哀求,“您再发发慈悲,再给开一些吧!您要多少钱都行!”
“不是钱的事。”门里的声音带着不耐烦,“我早说过,那是虎狼之药,是借你男人往后的阳寿,来补他现在的窟窿。三天,已经是极限了。此法虽好,但是不能贪多。再喝下去,就是催命的符了。回去吧,剩下的,就靠他自己慢慢养了。”
说完,任凭程小芳如何哭喊,门里再无一丝声息。
程小芳只能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把刘三奶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丈夫。
苏德义听完,眼睛瞬间被暴怒和猜忌所占据。他不相信!什么借阳寿,什么催命符,在他这个读过书的人看来,全是乡野村妇的胡言乱语!
他认定,是刘三奶这个老神婆在故意拿乔!她一定是嫌弃自己给的礼太薄,想多要些好处!又或者,是吴老虎那个小王八蛋在背后搞鬼,不希望自己好起来!
他那颗因病痛而变得扭曲的心,已经无法进行正常的思考。他只知道,他必须得到那种药。
他开始用他那唯一能动的右手和含糊不清的语言,催逼着妻子。他指着家里的米缸,指着箱子里的被褥,示意程小芳拿去变卖,换钱再去求刘三奶。程小芳不去,他就整夜整夜地用手捶打着床沿,用喉咙发出蝈蝈般的奇怪声音,折磨着家里的每一个人。
程小芳被他折磨得心力交瘁,苏文清更是愧疚得无地自容。他觉得,父亲之所以如此疯狂,还是因为自己。如果不是自己把他气病,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苏德义的固执,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在发现哀求和逼迫都无法让妻子再去求药后,他开始用狡诈的耐心,暗中观察。他注意到,程小芳并没有把那三天的药渣立即倒掉。出于农村人对“好东西”的珍惜本能,她将那些黑乎乎的药渣倒在了一个破碗里,放在堂屋的窗台上晾晒,想着或许以后还能有什么用处。
在苏德义眼中,那碗干硬的药渣,就是他最后的希望。
他不动声色,甚至在白天表现得比以往更加平静,让程小芳和苏文清都以为他终于认命了。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瓦盆村陷入了沉睡,只有几声犬吠,偶尔划破夜的寂静。
苏家堂屋里,躺在临时搭的地铺上的苏文清,被一阵奇怪的、细微的摩擦声惊醒了。他睁开眼,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星光,看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他的父亲,苏德义,那个瘫在床上半个多月的老教师,竟然用那只恢复了些许力气的右臂,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地,像一条垂死的蠕虫,从床上挪到了地上。
他的左半边身体像一截无用的死木,被他拖在身后。他用右手和右腿,艰难地在冰冷的地面上爬行。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身子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汗水浸透了他花白的头发,黏在他蜡黄的额头上。
他的目标,是堂屋的那个窗台。
苏文清吓得不敢出声。他不知道父亲要干什么,只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苏德义爬到窗台下,用右臂撑着,艰难地想够到那个碗,却一次又一次地失败。最后,他用尽全力,将身子猛地一挺,撞在窗台上。
“哐当!”一声脆响,破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黑色的药渣撒了一地。
苏文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想喊,想冲过去阻止,双腿却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他看到父亲趴在地上,像一只寻找腐食的野狗,伸出舌头,疯狂地舔舐着地上的药渣和碎瓷片。
他像一头饿了数日的野兽,贪婪地、疯狂地吞咽着。干涩的药渣混着泥土,尖锐的瓷片划破了他的舌头和口腔,一丝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做完这一切,苏德义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诡异的笑容。他靠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明天就能健步如飞地站起来,重新拿起戒尺,管教这个忤逆的儿子。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回到炕上,沉沉地睡去。
苏文清在地铺上,睁着眼,一夜无眠。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程小芳像往常一样,去叫丈夫起床喝粥。可她推了推,苏德义却没有任何反应。她又凑近了些,才发现,丈夫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而僵硬。他的眼睛还睁着,脸上凝固着昨夜那种诡异的笑容,口角边,还残留着一丝混着血的黑色药渣。
“啊——!”
程小芳的尖叫,撕裂了瓦盆村宁静的清晨。
村里人很快就聚满了苏家的院子。吴老虎和赵铁蛋也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程小芳已经哭得瘫软在地,苏文清则像一尊石像,跪在床前,一动不动,不哭,也不说话。
最后,还是有人去请了刘三奶。
刘三奶拄着拐杖,走进那间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屋子。她没有去看苏德义的尸体,只是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碗,又看了看苏文清。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对身边的人说:
“我早就告诉过他,那匹马太烈。是他自己,非要一鞭子把它抽死,能怪谁呢?”
村里人听了,议论纷纷。他们不知道什么烈马,他们只知道,苏家这个一辈子都讲规矩的迂腐秀才,最后,竟然是用这么一种方式,自己把自己给“吃”死了。
这事儿,成了瓦盆村后来许多年里,酒桌上的一则黑色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