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天,宋裁缝的店里冷冷清清。
平时这个时候,总有人拿着破衣烂衫来修补,或者订做新衣裳。现在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第四天上午,花石头路过裁缝铺,脚步明显加快了,连招呼都没打。
宋裁缝知道流言已经传遍了全村。
中午,他正在吃饭,听见外面有脚步声。掀开门帘一看,是刘三奶拄着那根刻着小鸟的柳木拐杖,站在门口。
“三奶。”宋裁缝赶紧迎出去。
刘三奶快九十了,可腰板还硬朗。她不怎么管村里的闲事,但村里没啥事能瞒过她的眼睛。
“裁缝,借你这门槛坐坐。”刘三奶也不客气,在门口的石头上坐下。
宋裁缝的心沉了下去。连三奶都来了,看来事情闹大了。
“您老喝水不?”
“不喝了。”刘三奶眯着眼睛,不紧不慢地说,“最近村里头,风不正啊。”
“……是。”宋裁缝低着头。
“那你心里头,有数没?”
宋裁缝沉默了很久,才说:“都是误会。”
“误会?”刘三奶用拐杖在地上轻轻点了点,“裁缝,俺看着你从小光屁股长大的。你跟俺说句实话,你心里头,是不是藏着事儿?”
宋裁缝张了张嘴,想说“没有”,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不能撒谎,尤其是在三奶面前。
“三奶,我……”
“你不用急着说。”刘三奶摆摆手,“俺就是想告诉你,啥事儿,都得照着天理走。天理让你是啥样,你就是啥样。要是拧着来,人,就得受罪。”
“我没做过什么坏事。”宋裁缝小声说。
“俺知道。”刘三奶站起身,“可这人心啊,比天理小。人心它窄,容不下跟自个儿不一样的东西。你明白俺的意思不?”
宋裁缝明白。
刘三奶走后,宋裁缝一个人坐在店里发呆。
傍晚时分,他关了店门,一个人走到村后的小河边。
这里很安静,只有水流声和鸟叫声。夕阳西下,把河水染成金黄色。
宋裁缝坐在河岸上,看着流水,思绪万千。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情。
那是1975年,他刚满二十三岁。村里来了个年轻的木匠,姓陈,叫陈大海。
陈大海长得英俊,手艺也好,很快就在村里站稳了脚跟。他住在村东头一间租来的小屋里,每天背着工具箱四处给人做活。
宋裁缝那时候刚学会裁缝手艺,两个年轻的手艺人很快就熟悉了。
陈大海很健谈,也很幽默。他会讲外面世界的故事,会唱一些宋裁缝从没听过的歌。
“老宋,你知道城里的裁缝都用缝纫机了吗?”陈大海一边刨木头一边说,“嗒嗒嗒,比你手工快多了。”
“城里就是不一样。”宋裁缝羡慕地说。
“等有机会,俺带你去城里看看。”
那时候的宋裁缝还年轻,心里有很多梦想。他和陈大海经常在一起聊天,聊手艺,聊未来,聊人生。
慢慢地,宋裁缝发现自己喜欢和陈大海待在一起的感觉。
起初他以为这只是友谊,但后来他发现不是。他会在意陈大海的一举一动,会因为他的一句话高兴半天,会因为他和别的女孩说话而莫名其妙地不舒服。
那种感觉很奇怪,说不清道不明。
有一天晚上,陈大海来找他聊天。两个人坐在院子里,月亮很圆。
“老宋,俺可能要走了。”陈大海忽然说。
“走?去哪?”宋裁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城里有个木器厂要俺去,工资比这里高多了。”
宋裁缝沉默了很久,才说:“那……那挺好的。”
“你不替俺高兴?”
“高兴。”宋裁缝勉强笑了笑,“你应该去更大的地方。”
陈大海看着他:“你要是舍不得俺,就跟俺一起走。城里肯定也需要裁缝。”
宋裁缝的心狂跳起来。和陈大海一起去城里?一起生活?
但是,两个大男人住在一起,别人会怎么看?
“俺……俺不能走。”宋裁缝最终说,“俺爹娘还需要俺。”
陈大海没再坚持。一个星期后,他真的走了。
走的那天,宋裁缝没有去送。他躲在屋里,听着外面陈大海和村里人告别的声音。
后来宋裁缝听说,陈大海在城里结了婚,有了孩子,日子过得不错。
再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那段感情,宋裁缝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那是爱情。
但现在,坐在河边,四十一岁的宋裁缝终于承认了。
他爱过陈大海。
那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真正的爱情。
虽然什么都没发生过,虽然对方从来不知道,虽然那种感情见不得光,但那确实是爱情。
从那以后,宋裁缝再也没有对任何人动过心。
他把那份感情深深埋在心底,一埋就是十八年。
这些年来,他独身一人,专心做手艺,日子过得平静孤独。
村里人问他为什么不娶媳妇,他总是说一个人挺好的。
其实不是不想,是不敢。
他害怕自己的异常被发现,害怕成为众人的笑柄,害怕毁掉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生活。
可是现在,一切都被打破了。
那些压抑了十八年的情感,那些见不得光的欲望,全部暴露在阳光下。
夜色越来越深,村里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
只有宋裁缝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河边,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人。
他想起刘三奶的话:“人心它窄,容不下跟自个儿不一样的东西。”
是啊,容不得。
从来就容不得。
十八年前不能,现在也不能。
宋裁缝擦干眼泪,慢慢站起身。
该回家了。
明天还要继续面对那些异样的眼神,那些窃窃私语,那些似有若无的疏远。
但他还能撑多久呢?
他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宋裁缝刚开门,就看见孟桂香、车秀芝、段玉莲几个女人聚在村口说话。
看见他出来,几个人的声音明显小了,但眼神都朝他这边瞟。
宋裁缝假装没看见,低着头摆弄门前的招牌。
“承接各种缝补”几个字,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上午十点多,牛翠花挎着篮子路过。宋裁缝正在补一件破衬衣,是自己的。
“翠花。”他打招呼。
牛翠花脚步一顿,但没停下:“哎。”
就一个字,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以前牛翠花经常拿衣服来改,人直爽,话也多,每次来都能聊半天。现在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
中午,宋裁缝去买盐。
从富贵的小卖部出来,宋裁缝听见身后有窃窃私语声。
“就是他……”“听说……”“这种人……”
声音很小,但他听得清清楚楚。
下午,祝大个和左向阳一起从地里回来。
宋裁缝正在门口晒布料,看见他们过来,下意识地想打招呼。
话还没出口,祝大个已经拉着左向阳绕到了马路对面。
两个人低着头说话,不时朝这边看一眼。
宋裁缝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
以前祝大个见了他总是憨憨地笑,叫“宋师傅”,现在连路都不敢走近了。
傍晚,花石头挑着粪桶路过。
宋裁缝鼓起勇气叫住他:“石头,你那件棉袄……”
“不用了!”花石头头也不回,“俺不做了!”
声音很大,像是故意说给别人听的。
宋裁缝愣在那里。
花石头的那件棉袄已经做了一半,布料钱都收了。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了。
晚上,邬奶奶佝偻着腰走过来。
“奶奶。”宋裁缝看见她,心里有了一丝温暖。
邬奶奶是村里最慈祥的老人,从来不说人坏话。
“宋裁缝。”邬奶奶停下脚步,“俺那件外套,你还没做完吗?”
“快了,再有两天就好。”
“那就好。”邬奶奶点点头,“不急,你慢慢做。”
她没有因为那些流言而疏远他。
“奶奶……”宋裁缝想说什么,但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孩子,”邬奶奶看着他,“人活着不容易,都有各自的难处。”
说完,她继续往前走,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宋裁缝看着她的背影,眼眶湿润了。
至少还有人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第三天,连邬奶奶也没有再来。
有人告诉宋裁缝,邬奶奶的儿子不让她来了。
“这种时候,还是避嫌的好。”
宋裁缝听了,心彻底凉了。
连最后的温暖也失去了。
这一天,他的店里一个人都没有来。
坐在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村民,每个人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
以前热闹的村头,现在成了他的孤岛。
傍晚时分,褚木匠路过,看见宋裁缝坐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来。
“老宋。”
“老褚。”宋裁缝看见他,眼睛一亮。
褚木匠是个闷葫芦,平时话不多,但心地善良。
“听说你最近……”褚木匠欲言又止。
“都是误会。”宋裁缝急忙说。
褚木匠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老宋,你要是真有啥毛病,趁早去县城看看大夫。这种事,拖不得。”
宋裁缝呆住了。
连褚木匠也认为他有“毛病”。
“我没病。”他说。
“那就好。”褚木匠拍拍他的肩膀,“不过老宋,最近你还是低调点。风头过了再说。”
说完,褚木匠也走了。
夜里,宋裁缝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虫鸣声。
这个村子,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每个人都在躲着他,每双眼睛都带着怀疑和厌恶。
他成了村里的异类,众人避之不及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