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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

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实质的浓浆,包裹着剩下的三艘黑船。

铅灰色的海水依旧无声翻滚,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超越理解的湮灭从未发生。但那空荡荡的海面,那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气息都未曾留下的同僚,以及船头那道如同梦魇般烙印在视网膜上的灰衣身影,都在无声地、尖锐地诉说着刚才那匪夷所思的一幕。那低沉的归墟嗡鸣,此刻听来格外清晰,像是为那些逝者奏响的、单调而永恒的哀乐,又像是这片绝地冷漠的嘲笑。

风,似乎也彻底停了。连空气都仿佛被抽干,幸存者们感到一阵阵窒息,张大嘴巴,却吸不进丝毫生机。

李不言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船首那个戴着暗金面具、依旧保持着僵硬姿势的身影上。那目光很平静,没有杀气,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就像是在看一块石头,一段枯木。但就是这种绝对的、非人的平静,让暗金面具人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之中,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和渺小。他努力想要调动内力,想要挣脱这无形的束缚,哪怕只是动一动手指,发出一丝声音,却发现平日里如臂指使、汹涌澎湃的真气,此刻如同沉睡的死水,泥牛入海,根本无法撼动周围那凝固如铁、将他牢牢禁锢的空间分毫。他引以为傲的武功,他赖以生存的杀技,在这绝对的力量面前,成了可笑的孩子把戏。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等待着对方的审判。这种感觉,比刀架在脖子上更令人绝望。

回去。李不言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这凝固的空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幸存者的耳中,如同直接在他们的脑海深处响起,烙印在灵魂之上。那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质感,冰冷,空旷,仿佛来自万古之前,又似源自九幽之下,没有丝毫人类的情感,只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如同天地法则般的威严。

告诉影楼楼主。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裹挟着归墟的寂灭之意,狠狠敲打在幸存者们脆弱不堪的心脏上。有人承受不住这种精神上的碾压,双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

归墟,李不言的声音顿了顿,似乎要让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恐怖与禁忌,连同那湮灭的景象,一起深深烙印在每个人的灵魂里,成为他们永恒的梦魇,非尔等所能觊觎。

暗金面具人面具下的嘴唇剧烈地翕动了一下,他想问为什么,想问你究竟是谁,想问那海图究竟隐藏着什么,想问归墟深处到底有什么,但极致的恐惧如同冰水,浇灭了他所有的勇气,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连一个最简单的音节都无法发出。他只能听着,像一个最虔诚(或者说最恐惧)的信徒,聆听着来自(或者说)的谕令。

若再敢踏足此地,李不言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却让所有听到的人,从心底最深处泛起刺骨的寒意,血液都快要冻结,或以此地之秘,在世间兴风作浪,搅扰平衡……

他的目光似乎扫过了三艘黑船上每一个幸存者,那目光所及之处,无论是否被直接注视,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掠过脊背,不由自主地低下头,蜷缩起身体,瑟瑟发抖,如同暴露在天敌视线下的羔羊。

影楼……李不言轻轻吐出了最后几个字,没有加重语气,没有提高音量,却带着一种宣判般的、无可更改的绝对力量,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不是威胁,不是警告,而是陈述。仿佛在他口中,影楼这个笼罩江湖阴影数百年、根系遍布天下、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庞大组织,其存续与否,只是一个轻飘飘的、可以随手抹去的选项。就像拂去衣袖上的灰尘,那般简单,那般自然。

暗金面具人浑身一颤,如遭雷击。他毫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拥有刚才那种匪夷所思、近乎规则力量的存在,说出这样的话,绝非虚言恫吓。那是一种基于绝对力量之上的、对蝼蚁命运的漠然宣判。他仿佛已经看到,在那灰衣人弹指之间,影楼的总部、分舵、无数的杀手和产业,如同那些被湮灭的同僚一样,无声无息地化为乌有,从这世间被彻底抹去。这种想象,让他骨髓都透出寒意。

李不言不再看他。他的目光转向另外两艘如同惊弓之鸟、死寂一片的黑船,以及更远处,那片隐约可见的、与墟海铅灰形成鲜明对比的、象征着的世界的蔚蓝界限。那界限之外,是阳光,是海风,是鲜活的生命,是……他曾经熟悉,如今却感觉有些遥远的人间。

他再次抬起了手。

这一次,不是下按,也不是拂袖,而是对着那三艘黑船和船上的幸存者,轻轻一挥。

动作依旧轻柔,仿佛驱赶扰人的蚊蝇,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随意。

但下一刻,一股无形却磅礴浩瀚到无法想象的力量,如同温和而又无可抗拒的宇宙潮汐,瞬间包裹住了三艘黑船。船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嘎吱的**,仿佛随时会解体,但那力量控制得妙到毫巅,只是禁锢和推动,并未摧毁。这股力量推动着它们,脱离了那片凝固的海域,然后——

猛地加速!

三艘黑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横跨天地的巨手抓住,狠狠抛掷而出!它们不再是航行,而是像三颗被投石机甩出的巨大石弹,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超越视觉捕捉极限的速度,划破铅灰色的海面,带起三道长长的、翻涌咆哮的白色尾迹,径直撞向那片正常海域与归墟的无形界限!

船上的幸存者们发出惊恐到了极致的尖叫,但声音刚一出口,就被急速带来的恐怖风压撕碎、拉长,变成一阵毫无意义的、扭曲的噪音。他们死死抓住身边任何能固定的东西——缆绳、桅杆、船舷,指甲崩裂,指骨发白,感受着失重与超重疯狂交替带来的强烈眩晕与恶心,五脏六腑都仿佛错了位。视野中,那片铅灰色的死亡之域在飞速倒退、缩小,而那象征着生机的蔚蓝界限则在眼前急速放大!

噗——啵——

一声奇异的、如同穿透某种极其粘稠坚韧的弹性薄膜的轻响,在极速带来的风噪中微不可闻,却又清晰地响在每个幸存者的感知里。

三艘黑船剧烈无比地震荡着,船体发出仿佛要散架的哀鸣,狼狈不堪地冲破了那层无形的、分隔生死世界的界限!

刹那间,久违的、甚至有些刺眼的阳光猛地刺入他们因恐惧而收缩的瞳孔!带着温度和海腥气的、鲜活的海风如同重锤,狠狠撞在他们的脸上、身上!耳边重新响起了熟悉而又陌生的、海浪有节奏地拍打船身的哗哗声!鼻腔里充斥着略带腥咸的、属于的世界的、充满活力的气息!

他们回来了!

从那个铅灰色的、死寂的、连时间都仿佛凝固的、如同永恒噩梦般的归墟,回到了这片碧蓝的、波光粼粼的、充满生机与活力的人间海域!天空是澄澈的蓝,白云悠悠,海鸟欢鸣,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劫后余生的狂喜还未来得及涌上心头,便被更深的、刻骨铭心的恐惧所取代。幸存者们惊魂未定,如同刚逃离虎口的羔羊,颤抖着、相互搀扶着回头望去,只见身后那片海域,碧蓝如洗,晴空万里,海天一色,哪里还有半分归墟那铅灰色死亡之域的影子?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蕴含着大恐怖与大秘密的绝地,就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是一个他们集体产生的、荒诞而恐怖的幻觉。

但空荡荡的、仿佛被水洗过一般的甲板,消失无踪、连一点个人物品都未曾留下的数十名同僚,以及船舱暗格里那份依旧静静躺着、标注着归墟猜想与李不言画像的海图副本,都在冰冷地、残酷地提醒他们——刚才的一切,真实不虚!那灰衣斗笠的身影,那轻描淡写的一按一拂,那无声无息的湮灭,都是他们此生无法摆脱的梦魇!

暗金面具人瘫坐在甲板上,背靠着冰冷坚硬的船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他一把扯下脸上那象征着权力和身份的暗金面具,随手扔在一边,露出一张苍白而英俊,此刻却写满了极致恐惧与后怕,肌肉还在不受控制微微抽搐的脸。他望着自己依旧不受控制、剧烈颤抖的双手,望着那碧蓝如洗、仿佛能洗涤一切罪恶的天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咆哮,几乎要撑爆他的脑袋——

归墟的禁忌,绝非虚言!

那是生命不可踏足、不可窥探的绝对领域,是法则之外的绝地!是连影楼这样的存在都只能如同蝼蚁般被抹去的恐怖!

而那个男人……那个驾着一叶扁舟,身着灰衣,头戴斗笠,名叫李不言的男人……

他,已成为那禁忌本身!是行走在人间,守护着那片死亡之域的……活着的天灾!是不可触犯的规则化身!

海风吹拂,带着暖意,却吹不散他骨髓里、灵魂深处那彻骨的寒意。他知道,他必须立刻、马上返回影楼,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一字不落,甚至要加上自己最深刻的恐惧,禀告楼主。这已不仅仅是任务失败的问题,这关乎整个影楼的存亡!那个灰衣人的话,绝非戏言!

而在那片刚刚被抛离的、重归死寂的铅灰色墟海之中。

浪里飞依旧静静悬浮,仿佛亘古以来便停泊于此,从未移动过半分。

李不言站在船头,望着影楼船只消失的方向,眼神深邃如这墟海之底,万千思绪沉淀其中,不起波澜。斗笠下的面容,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出手,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立威,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第一步。如同修剪掉试图逾越界限、可能引来更多麻烦的枝叶。他无意杀戮,但守门人的职责,是维系生死之间的脆弱平衡,清除那些妄图扰乱秩序、觊觎归墟之力,可能引发生灵涂炭、甚至动摇世界根基的存在。影楼,是第一个撞上枪尖的,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这世间,从不缺少被力量和秘密诱惑的飞蛾,前仆后继。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想到苏芸冉,他平静的心湖终究还是泛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那个如火焰般明亮、鲜活、敢于爱恨的女子,那个……或许是他在这冰冷宿命中,唯一能感受到的、与最后的、温暖的羁绊。她体内的归墟之力碎片,如同定时炸弹,必须找到她,化解她身上的隐患。那不仅是承诺,更是一种……连他自己也尚未完全明晰的牵挂。

还有那些可能流落在外、如同苏芸冉体内那般、或更危险、更不可控的归墟之力碎片。它们就像一颗颗不稳定的、蕴含着寂灭法则的火种,散落在江湖这片干柴之上,随时可能被点燃,燃起焚天大火,造成难以想象的灾难。必须一一寻回,或封印,或……引导其归于寂灭,重归这片墟海。

以及,适应这既是无上权柄也是沉重枷锁的新身份。归墟之力浩瀚无边,与这片死亡之域的联系既赋予了他近乎神魔、言出法随的力量,也如同一道无形而坚韧的锁链,将他与这片绝地牢牢绑定。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离这片海域的核心越远,这种联系带来的束缚感与灵魂层面的剥离感就越强。自由,已成遥不可及的奢望。

他驾驭着小船,调转方向,没有立刻返回那座藏于墟海深处、作为他暂时的孤岛。那里是他的栖身之所,但并非全部。

他需要先熟悉这片属于他的,感知它的每一次细微的,理解它的每一分独特的。墟海并非真正的、毫无生机的死地,它有其独特的、超越常人理解的形态,有其自身运行的、晦涩而强大的潜在法则。他必须去了解,去掌握,才能真正行使好守门人的职责。

小船破开铅灰色的海水,向着墟海更深邃、更未知、更贴近其本源核心的方向,缓缓驶去。船尾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随即又被无声抚平,仿佛从未有过任何东西经过。

舟行海上,人,已在归墟。

他的路,注定孤独,布满荆棘与迷雾,承载着巨大的秘密与责任。但他必须走下去,在这既定的、冰冷的宿命与内心深处对自由、对故人、对那片喧嚣人间的一丝微弱却执着的眷恋之间,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或许前所未有的路。这条路,看不到尽头,但他已踏足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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