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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是死寂的铅灰。

天,是压抑的混沌。

低沉的嗡鸣自无尽深处传来,那不是海浪的声音,是这片死亡之域永恒的、如同濒死巨兽最后心跳的叹息。在这里,连光线都显得疲惫,挣扎着穿透浓稠的灰雾,留下斑驳陆离、扭曲不安的光影。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攥出水来,那水,也是铅灰色的,带着万物终结的腐朽气息。

三艘影楼黑船,便在这片绝望色彩的边缘游弋。它们通体漆黑,船帆收拢,桅杆上悬挂着代表的惨白灯笼,在灰雾中如同三只为死者引路的纸幡。船身线条瘦削尖锐,像三柄淬毒的匕首,小心翼翼地抵在归墟这头沉睡巨兽的咽喉旁,既贪婪,又恐惧。船壳上密布着暗沉的纹路,那是无数次潜行与杀戮后留下的痕迹,吸收着本就稀薄的光,让它们更像是从深渊裂缝中爬出的异物。

他们已经守候了难以计时的日夜。或许三天,或许七天,或许更久。在这片模糊了时间流逝的鬼地方,等待本身就是一种酷刑。杀手们像石像般钉在甲板上,只有眼珠间或一轮,证明他们还活着。他们的呼吸被压到最轻,生怕惊扰了这片海域的,尽管他们内心深处知道,这本身就是最大的恐怖。

金面大人,一艘黑船上,副手忍不住再次低声开口,他的声音因长久的死寂而显得有些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归墟凶险,万物归寂。那人驾着那般简陋的浪里飞闯入,只怕此刻早已骨肉成泥,魂飞魄散了。我们……在这鬼地方多待一刻,便多一分不测。

站在船首的暗金面具人没有回头。他负手而立,身形如铁铸一般,仿佛自亘古便已矗立在此。暗金色的面具在灰蒙蒙的光线下泛着冰冷而死寂的光泽,面具上雕刻着繁复而扭曲的花纹,似哭似笑,透着一股邪气。面具只露出下颌和一双眼睛,那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与声的铅灰色海域,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试图刺破那层永恒的迷雾,却又被更深沉的黑暗反弹回来,在他眼底积聚起更深的阴霾。

一个字,干涩,冰冷,不带丝毫人间烟火气,亦不容置疑。楼主之令,活要见人,死……也要拿到他怀中的海图。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你可知,那海图并非寻常航线图,其上可能沾染着归墟之息,是楼主机缘巧合之下,自一座沉没的古墓中掘出,又以三位精通风水卜算的长老十年阳寿为代价,才推演出其可能指向此地秘藏的唯一线索。不容有失。

副手噤声,不敢再言。他知道这位金面大人在楼中的地位,乃是楼主座下四象杀使之一,专司追踪与狙杀。更知道任务失败的后果,比葬身这片墟海更加可怕。那将是来自影楼最深处,比死亡更漫长的折磨——剥皮剔骨,神魂点灯,永受焚心之苦。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如同在凝固的铅块中挣扎。不仅杀手们,连那些经验丰富、见惯了风浪的水手,此刻也面色苍白,眼神涣散。有人低声念叨着毫无意义的词句,有人死死攥着胸前不知名的护身符,指甲深陷掌心而不自知。这片海域似乎在悄无声息地侵蚀他们的理智,放大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就在这极致的压抑几乎要让某些人发狂,甚至有人开始产生幻觉,看到死去的亲人在这灰雾中招手之时——

有动静!另一艘船上,了望手的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扭曲,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尖锐刺耳,瞬间撕裂了死寂,里面……里面有东西出来了!侧翼!是我们侧翼的方向!

所有影楼杀手,如同被同一根线牵动的木偶,瞬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目光齐刷刷地刺向那片原本空无一物的侧翼混沌界限。弓弦被悄然拉紧,兵刃出鞘半寸,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混合着杀意与紧张汗液的腥臊气。

空间在那里微微扭曲,仿佛水面被投入一颗无形的石子,荡开一圈圈肉眼难辨的涟漪。那涟漪所过之处,连灰雾都似乎变得更加稀薄、不安。紧接着,一艘小船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船身古朴,甚至带着几分风雨侵蚀的痕迹,船头的浪里飞三个字依稀可辨,正是之前他们眼睁睁看着闯入绝地的那艘!

船头,站立一人。

灰衣,斗笠,身形挺拔如古松虬枝,扎根于船头,与脚下的小舟、身后的墟海,形成一种诡异的和谐。仿佛他本就是从这片死亡之域中生长出来的一部分。

李不言!

他竟然真的活着出来了!而且,出来的方位,并非他闯入时的正面,而是更靠近他们埋伏圈的侧翼!这绝非巧合!仿佛他早已洞穿了这灰雾,看透了他们的布防,甚至……不屑于隐藏自己的行踪。这是一种无声的蔑视,比任何挑衅都更让人心寒。

暗金面具人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他死死盯着那道身影,内力灌注双目,试图从对方身上找出闯入归墟留下的痕迹——劫后余生的疲惫?身负重伤的虚弱?衣衫是否破损?气息是否紊乱?亦或是获得秘宝难以自抑的狂喜?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那平静并非伪装,而是仿佛经历了万古沧桑,看透了生死轮回后,从骨子里透出的虚无与死寂。一种……与周围这片墟海同源共生的死寂!他甚至感觉不到对方身上的,就像在凝视一块冰冷的礁石,或者……一个黑洞。

不对劲!极度不对劲!

暗金面具人心中警铃疯狂震响,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行走黑暗多年,刺杀过无数高手,枭雄巨擘、隐世宗师,从未有过如此刻般强烈的危机感。那灰衣人站在那里,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个……移动的归墟入口!是这片死亡之域伸向人间的一根触须!

动手!几乎是源自本能的对危险的预判,暗金面具人嘶吼出声,声音因极度紧张而显得有些尖利,甚至破了音,不计代价!弩箭齐射!影卫突袭!拿下他!生死勿论!

命令即出,三艘黑船瞬间由静转动!仿佛三头被惊醒的嗜血凶兽!

船首处,特制的钢板滑开,露出黑沉沉如同巨兽獠牙的弩箭发射孔。机括绷紧的声令人牙酸,那是死亡弓弦被拉满的宣告。下一瞬,凄厉到极点的破空声撕裂了低沉的嗡鸣!六支儿臂粗细、通体乌黑、闪烁着幽蓝淬毒光泽的破罡巨弩,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呈品字形,几乎封死了浪里飞前后左右所有可能闪避的方位,激射而至!弩箭所过之处,连那铅灰色的死寂海水都被强行排开,留下短暂的真空轨迹,箭头前方甚至因为极速而产生了细微的音爆云!

与此同时,每艘黑船的船舷两侧,如同鬼魅般跃出十数道黑影!他们身着紧身夜行衣,与灰暗的海天背景几乎融为一体,动作迅捷如电,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飘忽感,仿佛没有重量。手中乌黑的短刃、分水刺、链子镖,划出无数道致命的弧线,织成一张疏而不漏的天罗地网,带着森然的杀意,向着船头那孤零零的身影笼罩而去!空气被切割,发出的轻响,那是死亡临近的序曲,是灵魂被收割前的哀鸣。

影楼的杀手,不动则已,动则如雷霆爆发,配合默契,攻势如水银泻地,务求在最短时间内,以绝对的优势碾压目标!这阵容,这攻势,足以让江湖上任何一位成名已久的顶尖高手瞬间饮恨,尸骨无存!他们坚信,就算那灰衣人真有通天之能,在如此猝不及防、立体交叉的绝杀之下,也绝无幸理!

然而,面对这足以令天地色变、鬼神惊泣的围攻,李不言依旧站在船头。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激射而来、足以洞穿城门的巨弩,也没有去瞥那些飞扑而至、杀意凛然、如同索命无常的黑影。他的目光,似乎越过了这一切,投向了更遥远、更虚无的所在。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右手。

动作轻柔,舒缓,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不是在对敌,而是在拂拭琴弦,或是推开一扇尘封已久的木门,优雅而从容,与眼前这修罗场般的景象格格不入。

然后,对着前方汹涌而来的、凝聚了影楼精锐全部力量的攻击,轻轻一按。

没有预想中的劲气呼啸,没有内力碰撞的轰鸣,更没有光芒爆射的异象。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低沉的、永恒的归墟嗡鸣。

但在他手掌按下的瞬间——

以浪里飞为中心,方圆百丈的铅灰色海域,骤然凝固!

不是结冰的那种坚硬寒冷的凝固,而是仿佛时间与空间在这一刻被一股无形的、无法理解的力量强行剥离、冻结!激射而至的巨弩,那足以洞穿钢板的恐怖动能仿佛被瞬间抽空,就那么突兀地、违反常理地定格在半空之中,箭簇距离浪里飞的船身不过数尺!那些飞扑而来的黑影,保持着腾空挥刃的矫捷姿态,脸上的狰狞、眼中的狠厉、肌肉贲张的线条,甚至连衣角飘动的瞬间,全都凝固成了永恒!他们就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杀戮画卷,在展开最**的瞬间,被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动态、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杀意,都被强行禁锢。

连那翻涌的铅灰色海水,也停止了流动,保持着波峰浪谷的形态,如同烧熔后瞬间冷却的铅块,光滑而死寂。空中的水汽、弥漫的灰雾,也一并停滞。

唯有那三艘黑船,因为巨大的惯性,还在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前冲,但速度慢得如同陷入了万载玄冰之中,每前进一寸都显得无比艰难,船体发出咯吱咯吱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凝固的空间碾碎。

暗金面具人保持着前冲下令的姿势,僵立在船头。他感觉周围的空气不再是空气,而是变成了万载玄铁,沉重、粘稠、冰冷,将他从血肉到灵魂都死死禁锢!他连转动一下眼珠都做不到!无边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绞碎!他想嘶吼,想挣扎,却连声带都无法震动。这种绝对的、无法理解的掌控,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绝望!

这是什么力量?!

这根本不是武功!不是内力!不是他所知的任何一种武学范畴内的东西!

这是……神魔之力!是执掌规则的力量!是凡人不可窥探的禁忌!

李不言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被定格在半空的杀手,扫过那如同陷入琥珀飞虫般的巨弩,扫过那三艘龟爬前行的黑船。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没有愤怒,没有怜悯,没有厌恶,如同在观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默剧,或者说,像是在清理自家院落里不小心闯入的、碍眼的虫豸。

他放下了按下的右手。

然后,对着那片被凝固的、充满了杀戮意象的空间,轻轻一拂袖。

如同拂去桌案上积聚的一层薄灰,随意,自然,不带丝毫烟火气。

下一刻——

那被定格的空间,骤然恢复了流动!

但恢复的,并非原本那雷霆万钧的攻击,而是……彻底的湮灭!

那些淬毒的巨弩、那些乌黑的兵刃、那些飞扑的杀手……在恢复流动的刹那,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留下任何残骸,就如同被一张无形的巨口吞噬,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橡皮,从这幅名为的画卷上,轻轻擦去。

分解,消散,化作比尘埃更细微的粒子,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四周铅灰色的海水之中。

没有血迹,没有惨叫,没有挣扎。甚至连他们存在过的气息,都被彻底抹去,仿佛这数十名精锐杀手,连同他们的武器,从未在这世间出现过。

一招之间,影楼引以为傲的、足以掀起江湖腥风血雨的精锐力量,灰飞烟灭,痕迹全无!

只剩下三艘失去了动力、如同无头苍蝇般缓缓漂浮的黑船,以及船上那些侥幸未参与第一波攻击、此刻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连呼吸都几乎停滞的普通水手和寥寥几名后备杀手。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骚臭气,有人失禁了。

暗金面具人依旧僵立在船头,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冷汗早已浸透了他贴身的黑衣,冰冷的粘稠感紧贴着皮肤,提醒着他刚才目睹的一切并非幻觉。他看着那个依旧静立船头的灰衣人,看着那顶普通的斗笠,那身朴素的灰衣,此刻在他眼中,却比九幽魔神更加恐怖。那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现象,一种天灾,一种……规则!

他终于明白,他们影楼,不,是整个江湖,都远远低估了归墟的恐怖。而眼前这个男人……他或许已不再是。

他,已成为归墟的化身,行走的禁忌!是这片死亡之域在人间的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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