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黑五类分子”,仿佛一盆冰水,从所有人的头顶浇下。
刚刚还因赵景安的豪赌而沸腾的车间,瞬间死寂。
狂热的欢呼凝固在每个人的脸上,变成错愕和惊骇。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只有那个报信的学徒工,还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打破了这片诡异的寂静。
赵景安脸上的狂喜和孤注一掷的疯狂,一寸寸冷却,凝结成一层寒霜。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刚刚还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锐利。
人群再次分开。
这一次,却不是出于敬畏,而是源于恐惧。
一个穿着四个口袋蓝色干部服,面容严肃,下巴绷得紧紧的中年男人,带着三名同样神情冷峻的保卫科干事,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保卫科科长,张承志。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穿过人群,每一步都踏得极重,皮鞋敲击水泥地面,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回响。
“哒,哒,哒。”
每一下,都敲在人们的心上。
刚刚还老泪纵横的刘师傅,此刻双手死死攥着,指甲掐进了肉里,脸上血色尽褪。
王副科长腿肚子就是一软,刚挺直的腰杆瞬间又塌了下去。
他做贼似的往赵景安宽厚的后背缩了缩,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厂长身上的一块布料。
脑子里那句“清空西边废弃三号仓库”的命令,此刻像个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三魂七魄都快离体了。
我的老天爷!
特别技术攻关小组?
这名头听着是威风,可要是跟“黑五类”扯上关系,那就是催命符!
他就是个听命办事的,刚分到一块肥肉,还没捂热乎呢,怎么就一头撞上了保卫科的枪口?这叫什么事儿!
王副科长心里叫苦不迭,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地面,生怕跟保卫科的人对上视线。
在所有人或惊骇、或恐惧、或担忧的目光中,在整个车间连呼吸声都消失的死寂里。
只有一个人,动了。
不是后退,不是躲闪。
姜晚。
她甚至没有去看那个气势汹汹的保卫科长,而是平静地弯下腰,从地上那堆废料里,捡起了那根被她一分钟斩断的光滑锰钢。
她拿在手里掂了掂,仿佛在掂量一件刚完工的普通零件。
然后,她抬起头,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迈开了脚步。
一步,两步。
她走得不快,高跟鞋敲击水泥地的声音清脆而规律,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竟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镇定。
她不是走向门口逃离,也不是走向赵景安寻求庇护。
她竟然是径直走向了保卫科长张承志!
疯了!
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冒出这两个字。
刘师傅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单薄的背影,走向了代表着绝对权力的男人。
赵景安的瞳孔也是一缩,他没想到姜晚会这么做。他下意识地往前跨了半步,将姜晚稍稍挡在了自己身后,这才沉着脸,看向自己的老对头。
“张科长,今天怎么有空来我们生产车间?”
张承志的视线越过赵景安的肩膀,像两把锥子,死死钉在姜晚身上,嘴里的话却是对赵景安说的。
“赵厂长,我接到实名举报。”他的声音又冷又硬,没有半分通融的余地,“有人混进厂区,身份不明,蓄意煽动工人,破坏生产秩序。我奉命来带人回去调查。”
“举报?”赵景安冷笑一声,“谁举报的?我怎么不知道,现在生产车间的技术攻关,也归你保卫科管了?”
张承志面无表情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抖开。
“举报人,钳工组,钱卫东。”
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里那滩烂泥似的钱卫东,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利用过后的漠然。
随即,他抬起手,食指隔空遥遥一指。
“现在,我要带走的人,是她。”
钱卫东。
他原本瘫软在地,面如死灰,此刻却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全新的力量。他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墙角爬起来,踉跄着冲向张承志。
“张科长!你可算来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恶毒的快意。
“就是她!就是这个女人!她不是我们厂的职工,偷偷混进来,在这里搞破坏!”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死死地指向人群中心的姜晚。
所有人的视线,再一次聚焦在那个年轻的女孩身上。
张承志的脚步终于停下。
他站在姜晚面前三步远的地方,那双审视的眼睛,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单位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连串的质问,带着居高临下的审判意味。
姜晚没有回答。
她甚至没有看他。
她的视线,越过张承志的肩膀,落在了他身后那个状若疯癫的钱卫东身上。
那是一种极度平静的注视,平静到让人心底发毛。
【星火:宿主,根据生物电信号分析,目标人物“钱卫东”心率135,肾上腺素水平飙升,瞳孔放大。综合判断,他处于极度亢奋和报复性快感中。举报者确认。】
姜晚的内心毫无波澜。
果然是他。
这种输不起就掀桌子的行为,太符合他的性格了。
姜晚的沉默,在张承志看来,是心虚和挑衅。
他的面色更沉了。
“我在问你话!你是什么成份?混进我们红星机械厂,意欲何为?”
“黑五类”,这三个字,在1974年,就是一道催命符。
它代表着被剥夺一切权利,被踩在脚下,是人人都可以踏上一脚的存在。
赵景安终于动了。
他高大的身躯一步横跨,挡在了姜晚和张承志之间,将姜晚完全护在了身后。
“张承志!”
赵景安连名带姓,毫不客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带着人闯进我的生产车间,要抓我的人?”
“你的人?”张承志冷笑一声,毫不退让,“赵厂长,我尊重你是厂里的一把手。但保卫科有保卫科的职责!我们接到群众的实名举报,有人混进厂区,蓄意破坏国家财产!人证物证俱在!”
他一指钱卫东:“这是人证!”
再一指地上那块被切开的钢板:“这是物证!”
“现在,嫌疑人也在这里!我按照规定带她回去审查,有什么问题吗?”
“规定?”赵景安怒极反笑,“好一个规定!张科长,我倒想问问你,你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了吗?”
他环视一圈,声音陡然拔高。
“这里是技术科!是全厂技术攻关的核心!这位同志,正在为我们进行一项重要的技术演示!”
“技术演示?”张承志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把一块价值上千块的高锰钢板切成两半,这就是你们技术科的演示?赵厂长,这要是传出去,别人是该说你领导无方,还是说我们红星厂在糟蹋国家财产?”
这话太重了。
几乎是指着赵景安的鼻子在骂。
周围的空气愈发凝滞,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是厂长和保卫科长的直接对撞!
王副科长腿都软了,他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场面。
赵景安的胸口剧烈起伏,但他终究是一厂之长,强压下怒火。
“张承志,我再跟你说一遍。这不是破坏,这是一次伟大的技术突破!这位同志……”
他正要说出刚刚的任命,却被张承志粗暴地打断了。
“赵厂长!技术上的事我不懂,我只认政治上的事!这个女人,来路不明,成分不清!钱卫东同志举报,她是黑五类子女!在当前这个抓革命,促生产的关键时期,让一个身份有问题的人,接触我们厂的核心技术,一旦出了问题,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我!”赵景安被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
责任。
又是责任。
在这个年代,这是能压死人的两座大山。
张承志步步紧逼,气势凌人。
“赵厂长,我劝你还是想清楚。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赌上自己的前途,和我们整个红星厂的前途,值得吗?”
他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瞬间就扭转了局势。
周围一些原本还倾向于厂长的工人和干部,此刻也露出了犹豫的神情。
是啊,厂长是魄力大,可万一……万一这个女孩真的有问题呢?
那后果……
钱卫东见状,更加得意忘形。
“张科长说的对!她爹就是个大右派!这种人,骨子里就是坏的!她今天能破坏一块钢板,明天就能破坏我们的机床,破坏我们的生产线!”
“赵厂长,您可不能被她骗了啊!”
赵景安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他知道张承志说的是事实。
程序,成分。
在这两座大山面前,他刚刚的口头任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可以赌上自己的前途,但他不能赌上整个红星厂的前途。
如果姜晚的身份真的有问题,他今天力保她,明天就会被扣上“包庇黑五类”,“丧失立场”的大帽子。
到时候,别说技术革新,他自己都得进去。
看到赵景安的迟疑,张承志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知道,自己赢了。
他一挥手。
“带走!”
两名保卫干事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就要去抓姜晚的胳膊。
刘师傅再也忍不住了,他一个箭步冲上来,张开双臂拦在姜晚身前。
“你们不能抓她!她是天才!她是咱们厂的希望!”
“刘建国!”张承志厉喝一声,“你也要妨碍公务吗?你想跟黑五类分子划不清界限吗?”
刘师傅身体一颤,但他没有退缩,一双老眼里满是血丝。
“我……我只认技术!谁有本事,谁就是师傅!”
“好一个只认技术!”张承志冷笑,“我看你是老糊涂了!给我让开!”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
一个清冷,平静,却拥有着洞穿一切力量的嗓音,响了起来。
“等一下。”
是姜晚。
从始至终,她都像一个局外人。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开口。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慢慢地从赵景安的身后走了出来,迎着张承志审视的目光,没有半分躲闪。
“张科长,是吗?”
张承志一愣,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女孩,敢直视自己。
姜晚没有等他回答,继续说道。
“你说,接到举报,我蓄意破坏国家财产。”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地送入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物证,是这块钢板。”
她的手,轻轻地放在了那道光滑的切口上。
妖异的红光,映着她白皙的手指,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人证,是他。”
她的视线,转向了钱卫东。
钱卫东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却还是梗着脖子。
“对!就是我举报的!你想怎么样?”
姜晚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让钱卫东瞬间遍体生寒。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张承志,问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问题。
“张科长,既然是实名举报,那举报信,应该还在你手上吧?”
张承志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上衣口袋。
那里,确实揣着钱卫东刚刚递上来的,用厂里的稿纸写的举报信。
“你想说什么?”张承志警惕地问。
姜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抛出一个问题。
“我想问问,钱卫东同志在举报信里,是怎么描述我‘破坏’这块钢板的?”
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
破坏就是破坏,还能怎么描述?
钱卫东也愣住了,他当时只顾着写“混入工厂,破坏生产”,哪会写那么细。
张承志皱起眉头,不耐烦地说道:“他亲眼所见,你用一种未知的方法,毁掉了这块钢板!这就够了!”
“不够。”
姜晚摇了摇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远远不够。”
她抬起头,环视全场,从惊疑不定的工人,到面色铁青的赵景安,再到一脸警惕的张承志。
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钱卫东那张又惊又怒的脸上。
“因为,他根本就没看到。”
“你胡说!”钱卫东尖叫起来,“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就是……”
“你看清楚了什么?”姜晚截断他的话,声音陡然转冷,“你看清楚我是用什么工具切开它的吗?你看清楚切开它用了一分钟,还是十分钟?你看清楚切开它之后,这道切口为什么会发光发热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在钱卫东的心上。
他张口结舌,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因为他确实没看到。
他当时被姜晚那句“一分钟”吓破了胆,等他回过神来,钢板已经被切开了。
他只看到了结果,根本没看到过程!
全场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不是傻子,姜晚这几句话,已经把事情的真相剥开了七八分!
钱卫东这是诬告!
赵景安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看着那个站在风暴中心,却条理清晰,逻辑缜密,三言两语就扭转乾坤的年轻女孩,心中的震撼,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这哪里只是个技术天才!
这分明是个将人心都算计在内的妖孽!
张承志的面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意识到,自己被钱卫东当枪使了。
但他已经骑虎难下。
如果今天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他保卫科长的威严何在?
“狡辩!”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管过程如何,你破坏了国家财产是事实!你身份不明也是事实!我今天,必须带你回去审查!”
他这是要耍无赖了。
然而,姜晚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会这么说。
她平静地看着他,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张科长,你来之前,是不是还去过厂长办公室?”
张承志的心,猛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