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车间,死寂一片。
之前角磨机那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仿佛还在耳膜上回响,可现在,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刘师傅那一句带着哭腔的“收我为徒”,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所有人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没有涟漪,没有波澜。
只有一片被炸得粉碎的空白。
拜师?
一个在红星机械厂干了三十多年,被所有人尊称一声“刘工”,连厂长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递根烟的八级钳工,国宝级的老师傅……
要拜一个二十岁的,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为师?
叮当——
不知是谁手里的扳手没拿稳,掉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这声音像一个开关,瞬间引爆了凝固的空气。
“嘶——”
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像是车间里钻进来一群漏气的轮胎。
“我……我没听错吧?刘师傅要拜师?”一个年轻的学徒工,眼珠子瞪得跟铜铃一样,结结巴巴地问着身边的师傅。
他师傅没好气地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说什么浑话!刘工那是……”
“那是什么?”
那位老师傅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那是什么?
开玩笑?谁敢拿这种事开玩笑!
说胡话?刘师傅一辈子严谨,比机器上的卡尺还准!
人群彻底炸了锅。
“疯了,老刘肯定是今天出门没看黄历,魔怔了!”
“给一个女娃娃下跪磕头?他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咱们红星厂的脸还要不要了?”
“他可是刘工啊!当年为了攻克一个技术难题,在车间里待了七天七夜!这种人,怎么可能……”
质疑,嘲讽,不解,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但更多的人,是死死地盯着那道平滑如镜的切口,再看看依旧躬着身,肩膀微微颤抖的刘师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的世界观,他们几十年赖以生存的经验和秩序,正在被眼前这个二十岁的女孩,用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碾得粉碎。
钱卫东的脸,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煞白、铁青、涨红的颜色,像是打翻了的调色盘,精彩至极。
他感觉全车间的人都在看他。
那些目光,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扎得他浑身发烫,无地自容。
他才是那个跳得最高的!
他才是那个把这台角磨机贬得一文不值的!
结果呢?
结果人家拿着他眼里的“废品”,切开了他认为绝不可能切开的高锰钢!
而他最想巴结,最尊敬的刘师傅,现在正像个小学生一样,对着那个女孩,卑微地请求收徒。
这不单单是打脸。
这是把他钱卫东的脸,按在地上,用那块滚烫的钢板,来回地摩擦!
“装神弄鬼……”
钱卫东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小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他不信!他死也不信!
一定是那块钢板有问题!对,一定是!
就在这时,一个一直没说话的,同样是七级工的张师傅,幽幽地叹了口气。
“老刘没疯。”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锤定音的重锤,让周围的嘈杂声小了下去。
“你们离得远,没看清。刚才那一刀……稳得不像人手,更像是最精密的机床。没有一丝抖动,没有一毫秒的停顿。”
“那不是切割。”
张师傅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望向姜晚。
“那是‘破’。”
“是以绝对的力量和技巧,无视材料本身的物理特性,强行破开!这是神技!是咱们这些凡人,一辈子都摸不到的门道!”
“老刘他……是见到了真神啊!”
此话一出,全场再次陷入死寂。
如果说刘师傅的举动是疯狂,那张师傅的话,就是为这份疯狂,做出了最权威,也最让人绝望的注解。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风暴的中心。
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脸平静的女孩。
姜晚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腰弯成了九十度,几乎要贴到地上的老师傅。
她终于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你,想学什么?”
姜晚彻底懵了。
她预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这一种。
收徒?开什么国际玩笑,她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工程师,跑到七十年代来开宗立派吗?
这拜的不是师,是催命符。
她一个“黑五类”的身份,本就如履薄冰,再搞出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不等于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不可能!”
一声尖利到破音的嘶吼,划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是钱卫东。
他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猛地扒开身前的人群,通红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还弯着腰的刘师傅。
“刘师傅!你老糊涂了吗?!”
他指着姜晚,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拳头。
“她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从废品站里爬出来的黑五类子女!她耍了诈!你们所有人都被她骗了!”
钱卫东的咆哮在车间里回荡,却显得那么无力。
他转向周围的工友,试图煽动他们。
“一定是那块切割片!对!就是那块切割片有问题!这不是我们厂里的东西!这是投机倒把!这是在搞破坏!我们应该把她抓起来!”
他的话语,在过去,是权威,是指令。
但现在,听在众人耳朵里,只剩下色厉内荏的虚张声势。
几个原本崇拜他的年轻徒弟,此刻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陌生和一丝……怜悯。
输了,就耍赖。
太难看了。
姜晚没有理会歇斯底里的钱卫东。
她的脑海里,正被另一道意识刷屏。
脑海里,那道没有丝毫感情的电子音,正以一种恒定的频率刷新着信息流。
【检测到宿主当前处境:技术神化。】
【在当前生产力阶段,超前技术等同于神权。】
姜晚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抽了一下。
神权?
她一个黑五类子女,别说神权了,人权都得掂量着使。这“神”要是敢当,明天批斗的大字报就能从厂门口一路贴到她家墙上。
那道声音还在继续,完全无视她的内心吐槽,冷静地进行着分析。
【星火数据库建议:利益最大化。】
【方案A:拒绝。后果评估:浪费已建立的声望,将被定义为“傲慢自大”,平白树敌。】
【方案b:接受。后果评估:陷入个人因果,身份风险激增,成为重点监视对象,极度危险。】
姜晚心里一沉。
合着怎么选都是个死?
就在钱卫东的咆哮声越来越尖利,几乎要盖过车间机器的轰鸣时,那道声音给出了最终方案。
【最优解:将个人崇拜,转化为组织平台。】
一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混沌。
姜晚猛地一怔。
组织平台?
她瞬间就明白了这四个字在七十年代的含金量!
个人是渺小的,是危险的,但组织是伟大的,是正确的!
把这逆天的技术,包装成一个集体的、可以学习的、能够为厂里做贡献的“技术革新小组”……
那她就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带领大家进步的先进分子!
这哪里是什么拜师,这分明是送上门来的护身符和投名状!
姜晚的心跳陡然加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原本死局的棋盘,瞬间被盘活了!
然而,还没等她细细品味这份兴奋,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警告:能源储备下降至14.8%。】
【警告:常规充电方式不可用,需寻找高纯度金属进行微量元素萃取,紧急补充能源。】
冰冷的红色警告框在她的意识里疯狂闪烁。
姜晚的兴奋感瞬间凝固。
没电了?
她这才感觉到一阵阵从骨髓里透出来的虚弱和疲惫,刚才强行驱动角磨机,几乎榨干了她最后的能量。
没电,别说搞什么技术平台,她连明天早上能不能醒来都是个问题!
高纯度金属……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依旧弯着腰的刘师傅,越过呆若木鸡的众人,越过气急败坏的钱卫东,开始飞快地扫视着整个车间。
那些冰冷的机床,角落里的废料堆,甚至是……钱卫东腰带上那枚闪闪发亮的金属皮带扣。
在这一刻,所有东西在她眼里都变了。
不再是零件和工具。
而是一块块行走的……充电宝。
冰冷的数据流,瞬间浇熄了姜晚心头的错愕与慌乱。
星火说得对。
这不是意气之争,这是生存之战。
刘师傅这一拜,不是麻烦,而是一把钥匙。
一把能打开整个红星机械厂资源库的钥匙!
想通了这一点,姜晚动了。
她上前一步,双手扶住了刘师傅依旧在微微颤抖的胳膊。
“刘师傅,您快请起。”
她的动作很稳,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
刘师傅被她扶着,缓缓直起了那副骄傲了一辈子的腰杆。他满面羞愧,甚至不敢与姜晚对视,只是喃喃道:“姜师傅,我……”
全车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等待着她的宣判。
然而,姜晚却松开了手,越过了他。
她的视线,扫过一张张或震惊,或嫉妒,或茫然的脸,最后,精准地锁定在人群前方,一个穿着干部服,戴着眼镜,明显是领导的中年男人身上。
那是生产科的副科长,王建军。刚才就是他一直在旁边监督。
“我不会收徒。”
姜晚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人群中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
钱卫东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狞笑,刚想说“看吧她心虚了”,就被姜晚的下一句话堵了回去。
“因为我需要的,不是徒弟。”
姜晚看着那位王副科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需要一个合作的机会。”
王副科长愣住了,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什么……合作?”
“我可以帮助红星机械厂,解决目前所有的技术瓶颈。”
这句话,比之前切割钢板的火花,更加刺眼。
比角磨机的轰鸣,更加震耳欲聋!
整个车间,彻底陷入了死一般的静默。
如果说刚才刘师傅拜师是颠覆认知,那姜晚这句话,就是颠覆世界!
“比如,”姜晚伸手指了指地上的角磨机,“让你们厂所有的手持电动工具,功率提升一倍,能耗降低百分之三十,寿命延长两年。”
王副科长张大了嘴,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再比如,”姜晚又指向那块钢板上平滑如镜的切口,“我可以提供一套全新的热处理淬火方案,让你们生产的齿轮和轴承,耐磨性至少达到目前西德进口的同类产品水准。”
轰!
人群彻底炸了!
如果说提升电动工具,还只是让他们震惊。
那达到西德产品的标准,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是神话!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王副科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无比。
姜晚没有回答。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然后伸手指了指脚下。
那块被一分为二的高锰钢板。
那道深邃、光滑、散发着妖异红光的切口。
无声的证据,胜过千言万语。
这已经不是技术的问题了。
这是魔法!
就在王副科长的大脑一片空白,天人交战,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份“合作”时。
一个洪亮、果决,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嗓音,从人群后方炸响。
“我同意!”
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一个身材微胖,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走路带风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红星机械厂一把手,厂长赵景安!
他根本没看地上的钢板,也没看周围的任何人。
他的眼睛,像两盏探照灯,死死地锁在姜晚的身上,里面燃烧着惊人的光亮。
他几步走到姜晚面前,因为激动,胸口剧烈起伏着。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姜晚迎着他的注视,没有半分退缩,平静地吐出四个字:“可以立据。”
赵景安猛地一拍大腿!
“好!”
他豁然转身,对着已经呆若木鸡的王副科长下令。
“王建军!”
“到!”王副科长一个激灵,猛地立正。
“马上!清空西边废弃三号仓库!成立一个特别技术攻关小组!组长,就是这位姜晚同志!”
“她要什么,给什么!她要谁,就让谁去!厂里所有部门,必须无条件配合!”
“还有!马上去人事科,给她办‘特聘高级技术顾问’的手续!待遇……就按工程师最高级别走!”
一连串的命令,像连珠炮一样砸下来,把所有人都砸懵了。
赵景安的魄力,大到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他这是在赌!
用整个红星机械厂的前途,去赌一个二十岁女孩口中的未来!
“姜顾问!”赵景安转回头,连称呼都变了,他的脸上,是一种混杂着狂喜和孤注一掷的疯狂,“只要你能做到你说的任何一样,我赵景安,我们红星机械厂,就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人群再也压抑不住,彻底沸腾了!
刘师傅老泪纵横,他看着那个站在风暴中心,却依旧平静的年轻身影,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知道,他正在见证一个传奇的开始。
只有钱卫东,面如死灰,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坐在地。
他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就在这片狂热的欢呼声中,一个年轻的学徒工,连滚带爬,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
他一把挤到赵景安面前,上气不接下气。
“厂长!不……不好了!”
“保卫科的张科长带人过来了!”
“说是接到举报,要来抓捕混进厂里,蓄意破坏生产的……黑五类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