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天”！
二字玉印，如同带着千年冰寒，重重砸在书房的地板上，也砸在姬延与在场所有核心臣僚的心头。并非“祀守”，而是“监天”！虽只一字之差，其背后所蕴含的意味，却已是天壤之别！“祀守”或许还带有些许服务性与传承性，而“监天”——监察天命！这是何等的狂妄，何等的僭越！这已非简单的隐世之族，而是一个自诩凌驾于王朝更替之上，手握评判“天命”资格的恐怖存在！
殿内死寂，连灯花爆开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苏厉、淳于髡、程邈三人脸上血色尽褪，饶是他们阅历丰富，也被这玉印背后代表的含义惊得心神剧震。
姬延缓缓俯身，拾起那方触手冰凉的玉印。印钮古朴，印文是小篆，却带着一种比当代小篆更古老的韵味，与那玉册文字同源。他摩挲着印文，指尖传来玉石特有的温润，心却如同坠入冰窟。
“监天……好一个监天！”姬延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风暴，“朕原以为，他们只是守护某些古老秘密的遗族。没想到，他们竟自认为是这天下命运的裁判！昭滑阻碍了他们的‘评判’，所以他们便要除掉他？还是说，朕这个‘变数’，本身就在他们的‘监察’乃至……清除名单之上？！”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夹杂着被窥视、被操控的愤怒，在他胸中翻腾。他想起那卷玉册对“变数”的精准描述，想起“北邙野人”那洞悉一切的眼神，想起昭滑恰到好处的“意外”……这一切的背后，都若隐若现地站着这个名为“监天”的组织！他们像隐藏在历史阴影中的蜘蛛，编织着一张无形的大网，冷漠地注视着，甚至干预着人间的王朝兴衰！
“陛下，”苏厉强压下心中的惊骇，声音干涩，“若此印为真，则此‘监天’组织，其危害远超任何诸侯！他们掌握着世人难以企及的古老知识与秘术，更可怕的是其‘监察天命’的立场！他们若认定某朝某代气数已尽，必将不择手段使其倾覆！周室重燃，在他们眼中，恐怕……并非乐见！”
淳于髡也颤声道：“老臣曾闻某些野史杂谈，言及上古有‘观星定运，执掌兴衰’之秘族，向来只以为是方士妄言，未曾想……竟真有实证！”
程邈更是直接跪地：“陛下！此组织能精准暗算昭滑，其势力恐已渗透极深！必须立刻全力清剿，否则后患无穷！”
面对这远超预料的强敌，姬延反而彻底冷静下来。最初的震惊与愤怒过后，一种极度理性的思维重新占据主导。他轻轻放下玉印，目光扫过三人。
“清剿？谈何容易。”姬延语气平静得可怕，“敌在暗，我在明。我们连他们有多少人，巢穴在何处，核心成员是谁都一无所知，如何清剿？靠搜山？他们既能舍弃那观星台，便说明其据点绝非一处，狡兔三窟乃常理。”
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看清那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
“他们最大的优势，在于神秘，在于超然，在于那套‘监察天命’的话语体系。他们用这套体系，或许已经影响了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历史走向。要对付他们，武力固然重要，但更关键的，是打破他们的神秘，摧毁他们的话语权！”
姬延转过身，眼中闪烁着洞穿迷雾的锐光：“他们不是要‘监天’吗？那朕便告诉他们，何为真正的‘天意’！何为不可违逆的‘大势’！”
“陛下已有对策？”苏厉急切问道。
“第一步，混淆视听，乱其阵脚。”姬延沉声道，“程先生，立刻将发现‘监天’玉印及观星台的消息，列为最高机密，严禁外泄！对外，搜山行动照旧，但口径统一为：剿灭了一伙盘踞北邙、假冒方士、行刺官员的前秦顽匪！缴获的所谓‘玉印’、‘星图’，皆为匪首故弄玄虚、蛊惑人心之物，已由官府封存待查！”
这是要强行给“监天”组织定性，剥掉其神圣外衣，将其打入“匪类”的范畴，从根本上瓦解其“监察天命”的合法性基础！
“第二步，夺取话语，重定乾坤。”姬延看向苏厉，“苏卿，你立刻以发现‘上古星图’为由（仅提及观星台，隐去玉印），召集钦天监官员及可信的学者，全力研究那观星台上的星图。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必须在短期内，‘解读’出星图昭示的‘天意’——比如，周德复兴，天命所归，四海咸服，任何试图逆天而行者，必遭天谴！要给出具体的天象‘证据’！”
这是要用官方权威的“天文解读”，来对抗“监天”组织可能拥有的星象解释权！你要监天？朕便告诉你，天意已在朕这一边！
“第三步，引蛇出洞，斩其触手。”姬延目光冰冷，“他们不是关注天下大势吗？朕便给他们看一场大戏！传令给派往各国的巡政使，尤其是齐楚两国，加快新政推行步伐，遇到阻力，可适当采取强硬手段！同时，将我们掌握的、关于公子兰与齐国过从甚密、可能损害楚国利益的‘证据’，挑选一些不那么关键的，‘泄露’给楚王的心腹。朕要让齐楚联盟内部先乱起来，看看这‘监天’组织，是会出手干预，还是会坐视其乱！”
这是阳谋！逼迫“监天”组织做出选择。若他们干预，则必然暴露更多行迹；若他们坐视，则说明其影响力或许并非无所不能，或者其内部对如何“监察”也存在分歧。
“第四步，固本培元，釜底抽薪。”姬延最后道，语气带着长远的考量，“无论‘监天’有何图谋，其最终能产生影响，依赖的仍是人间的动荡与民心不稳。朕只要将新政彻底推行下去，让百姓安居乐业，让国力蒸蒸日上，让这九州真正凝聚一体！届时，任他‘监天’有何等古老传承，何等诡秘手段，在煌煌人道大势面前，也不过是螳臂当车！民心稳固，即是朕最坚固的‘天’！”
这一套组合拳，从信息封锁、舆论争夺、战略逼迫到根本巩固，层层递进，既有应对当前危机的急策，更有着眼长远的根本之策。姬延再次展现了他化被动为主动，将致命危机转化为巩固自身权柄机遇的惊人能力！
“臣等领命！”苏厉三人被姬延这宏大而精密的布局所震撼，齐声应诺，心中充满了与这等可怕对手较量的决绝与一丝被陛下智慧所激发的信心。
命令迅速执行。
北邙山搜剿“前秦顽匪”取得“重大成果”的消息被大肆宣扬，冲淡了之前关于神秘势力的种种猜测。钦天监内，一场针对古老星图的“权威解读”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而齐楚边境，随着巡政使的强硬姿态和楚王收到关于公子兰的“黑材料”，原本就脆弱的联盟关系顿时变得更加微妙紧张，摩擦渐生。
雒邑王宫，姬延看似平静地处理着日常政务，心神却时刻关注着各方反馈。他在等待，等待“监天”组织对这一切的反应。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比拼的是智慧、耐心，以及对大势的掌控力。
数日后，各方信息陆续传回。
北邙山区域再未发现“监天”组织的明显踪迹，他们仿佛彻底隐匿了起来。
钦天监的“星图解读”初步完成，一份论证“周德鼎盛，天命攸归”的奏报呈递御前，虽略显牵强，但足以在舆论上占据先手。
而齐楚那边，矛盾果然升级，楚王已多次申饬公子兰，齐公田文派往楚国的使者也被冷遇，联盟名存实亡。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姬延预设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姬延稍稍松一口气之时，程邈再次深夜求见，带来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
“陛下，墨家弟子在监视北邙山外围时，拦截到一名形迹可疑的药农。在其药篓夹层中，发现了一封以密语写成的书信。虽未能完全破译，但其中反复出现了两个词……”
程邈深吸一口气，低声道：
“……‘东陨’和……‘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