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负箧辞家赴远疆,囊空哪敢问车章。
幸逢故旧援邮骑,忍向闷罐忍路长。
七里程途凭足丈,一月课业怕心荒。
莫言山险书途苦,且把风霜作锦裳。
县城的晨光刚漫过长途汽车站的木牌,离翁就攥着布包里仅有的几块钱站在了售票窗口前。窗内的玻璃蒙着层薄灰,售票员头也没抬,报出“去马尔康两块六”时,离翁指尖的布角都攥得发皱——他摸遍了布包的每个夹层,连母亲缝在衬里的零碎毛票都算上,也才够三块出头,若花两块六买车票,到了学校连课本费都凑不齐,更别提接下来的伙食费。
他捏着钱退到墙角,望着来来往往扛着行李的旅人,喉结动了动。来时父亲塞给他的那袋炒面还剩小半,母亲连夜纳的布鞋鞋底硬邦邦的,可这些都抵不过一张车票的重量。他想起临行前村长说的“到了县城要是难,就找胡永湘”,胡叔叔早年在安宁乡的银行工作,后来调去了县城邮局旁边的支行,当时还拍着他的肩说“有事尽管找我”。
离翁没敢耽搁,顺着路人指的方向往邮局走。县城的路比乡下的土路平整,可他走得急,鞋底很快就沾了层灰。到邮局时,胡永湘刚送完一份文件出来,见着穿粗布褂子、背着大包袱的离翁,愣了愣才认出来:“这不是老李家的娃?怎么跑到县城来了?”
离翁把情况一五一十说清,末了红着眼圈补充:“胡叔叔,我知道这要求太麻烦,可我实在没别的办法,要是今天赶不到马尔康,学校说不定就不让我报名了。”胡永湘摸了摸下巴,沉吟片刻:“正好邮局下午有辆邮车去马尔康送邮件, driver 是我老熟人,我帮你问问能不能搭个顺风车。”
他领着离翁往邮局后院走,一辆绿色的邮车正停在那儿,司机老张正往车上搬邮包。胡永湘递了根烟过去,笑着说:“老张,这娃是我老家的,要去马尔康师范上学,车票钱不够,你看能不能让他搭你车?路上他能帮你搭把手搬东西。”老张打量了离翁一眼,见他身板结实,眼神也实在,便点了点头:“行吧,不过只能坐右边的闷罐厢,里面堆了些邮包,你可得坐稳了。”
离翁连忙道谢,跟着老张把自己的布包放进闷罐厢。厢门一关上,光线瞬间暗了下来,只有顶上一个小窗透进些微光。邮包里装的多是报纸和信件,堆得半人高,离翁找了个角落坐下,后背靠着硬邦邦的邮包,刚坐稳,邮车就发动了。
车子一出县城就上了山路,路面坑坑洼洼,闷罐厢里没有减震,每过一个坑洼,离翁都要被颠得撞向邮包。刚开始他还能扶着邮包稳住身子,可走了不到半个钟头,五脏六腑就像被搅在了一起,胃里翻江倒海。他想打开小窗透透气,可小窗太高,踮着脚也够不着,只能咬着牙忍着。
车厢里弥漫着旧纸张和油墨的味道,混合着山间尘土的气息,闷得人喘不过气。离翁闭上眼睛,想起母亲在灯下缝书包的模样,想起父亲说“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又想起要是错过了这次报名,自己可能就要回家种地,再也没机会走出大山。他攥紧拳头,把涌到喉咙口的恶心压下去,双手紧紧抓住身边的邮包带,任凭车子一路颠簸。
不知走了多久,太阳从头顶偏到了西边,邮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老张在前面敲了敲车厢壁:“马尔康到了,你下来吧。”离翁挣扎着起身,腿麻得几乎站不稳,扶着车厢壁缓了好一会儿,才打开厢门跳下去。
刚落地,他就扶着邮车吐了起来,胃里空空的,只吐出些酸水。老张递过来一瓶水:“山里的路就这样,第一次坐闷罐车都得遭罪。你往前面走,打听马尔康师范学院,还有七公里呢。”离翁接过水,连声道谢,喝了两口漱漱口,感觉舒服了些,便背上布包,朝着老张指的方向走去。
七公里的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刚开始离翁还能快步走,可走了不到两公里,鞋底就磨得脚底板生疼——母亲纳的布鞋虽然结实,可经不住山路的石子硌。他脱下鞋一看,脚底已经磨出了两个水泡,他咬着牙把鞋穿上,放慢了脚步,每走一步都觉得疼。
路上偶尔有马车经过,车夫问他要不要搭车,他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几毛钱,摇了摇头。他知道这点钱得留着交学费,不能乱花。他望着远处的山,山顶上还飘着些云彩,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路上的石子被夕阳照得发亮,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金子。
他走一会儿就停下来歇一会儿,揉一揉酸胀的腿,再接着走。有时候实在疼得厉害,就找块石头坐下,把布包里的炒面拿出来吃两口,就着山泉水咽下去。炒面已经凉了,有点结块,可他吃得很香——这是母亲的味道,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力量。
走了一个半钟头,远处终于出现了一片红砖墙,墙上挂着“马尔康师范学院”的木牌。离翁眼睛一亮,忘了脚底的疼,快步跑了过去。校门口有两个学生模样的人在值周,见他背着大包袱,满头大汗,便问他是不是来报名的。
“我是来报名的,我叫离翁,从安宁乡来的。”离翁喘着气说。值周的学生愣了愣:“报名?学校开学都快一个月了,你怎么现在才来?”离翁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连忙解释:“我家里穷,凑学费耽误了时间,路上又没赶上客车,搭邮车来的,才耽搁了。”
值周的学生见他可怜,便说:“你去教务处找王老师吧,他负责新生报名,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离翁连忙道谢,背着布包往教务处跑。教务处的门虚掩着,他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进来吧。”
他推开门,里面坐着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正是王老师。离翁把录取通知书递过去,低着头说:“王老师,对不起,我来晚了,路上出了点状况。”王老师接过录取通知书,看了看上面的日期,又看了看离翁满头的汗和磨破的布鞋,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怎么不早点来?课程都已经上了一个月了。”
“我家里实在凑不出钱,耽误了时间,后来搭邮车来的,路上走了一天。”离翁的声音有些哽咽,“王老师,我真的很想上学,您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我会把落下的课程补上的,肯定不会拖班级后腿。”
王老师看着他眼里的光,想起自己年轻时求学的不易,点了点头:“行吧,既然来了,就先报上名。你去总务处领被褥和课本,明天早上直接去数学物理班上课,落下的课程,课后找同学借笔记补一补,有不懂的就来问我。”
离翁听到这话,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对着王老师深深鞠了一躬:“谢谢王老师,谢谢您给我机会,我一定好好读书!”他拿着王老师开的条子,跑出教务处,阳光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他摸了摸脚底的水泡,虽然还疼,可心里却充满了希望——他知道,自己的新生活,从这一刻开始了。
尾词·鹧鸪天
负箧西行路几重,邮车闷罐忍颠冲。
七程足丈山含日,一月课耽心怕空。
逢故友,遇良翁,幸凭微力入黉宫。
纵然眼下多艰阻,已见云程起海东。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