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论语·季氏》有云“血气方刚,戒之在斗”,感而赋此:
少年意气易冲霄,未识谦恭祸易招。
一语失和拳掌见,谁怜师道付风飙。
周六辰时,日华初透校林梢,露珠坠叶溅清响。离翁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管挽至小臂,步履沉稳地穿行在明德中学的甬道上。按照校例,每周六辰时三刻至巳时三刻为全校大扫除时间,各年级各班划分公共区域,洒扫庭除、擦拭窗棂,既是整洁环境,亦是磨砺心性。离翁身为高三(二)班的语文老师兼年级组长,每逢此时总要逐片区域巡查,一来督促进度,二来查看安全,这习惯已坚持了十余年。
甬道两侧的香樟树影婆娑,各班学生早已热火朝天。低年级的孩童们踮着脚擦拭宣传栏,叽叽喳喳如春燕;高一高二的学生们分工有序,扫地的、提水的、擦栏杆的,动作麻利。离翁颔首微笑,目光扫过整洁的地面与孩子们认真的脸庞,心中自有一番欣慰。待行至高三毕业班区域——位于校园西侧的毓秀园附近,喧闹声渐歇,取而代之的是略显沉闷的清扫声。毕业班课业繁重,连大扫除都带着几分紧迫感,学生们大多埋头干活,少有闲谈。
离翁正欲查看花坛边角的落叶是否清扫干净,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梧桐树下,一幕刺眼的场景正在上演。一个高个男生握着竹制扫把,并非顺着地面清扫,反倒将扫把杆斜斜挑起,把聚拢的灰尘、落叶往旁边一位女生身上扫去。那女生身着浅蓝校服,正弯腰擦拭石凳,猝不及防被灰尘扑了满身,乌黑的发间沾了几片枯叶,脖颈处也落了细密的尘屑。她惊得猛地直起身,抬手拍打着衣服,眉头紧蹙,声音带着几分委屈与恼怒:“张力!你干什么?好好扫地不行吗?”
那名叫张力的男生约莫十七八岁,身形壮硕,脸上带着几分桀骜不驯,闻言不仅不收敛,反而咧嘴一笑,手中扫把又往女生脚边扫了一下,扬起的尘土迷了女生的眼。“扫灰尘啊,不然干什么?谁让你挡着道了。”他语气轻佻,眼神里的戏谑毫不掩饰。
离翁老师见状,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这哪里是无意挡道,分明是借着扫地之名调戏女生。高三学子虽已成年,却仍需恪守分寸礼仪,这般轻薄之举,既失君子之风,更辱同窗之谊。他当即迈步上前,沉声道:“这位同学,住手!扫地当扫于沟壑,岂能朝着同窗身上扬?你这般行为,既是对他人的不尊重,也失了读书人该有的体面。”
张力闻声回头,见是一位身着长衫、面容清癯的青年人,眼神里的桀骜更甚。他上下打量了离翁一番,似乎并未将这位看似温和的老师放在眼里,手中的扫把依旧杵在地上,语气傲慢:“关你什么事?我们同学之间闹着玩呢,用得着你多管闲事?”
“闹着玩?”离翁脸色一沉,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将尘土扫向同窗,让她难堪受辱,这叫闹着玩?读书先学做人,尊师重道、友爱同窗是基本准则,你这般行径,与顽劣市井之徒何异?”
那女生见离翁为自己出头,连忙擦了擦眼睛,低声道:“离老师,算了算了,他可能不是故意的。”她深知张力性子暴躁,怕事情闹大不好收场。
可张力却被离翁的斥责激起了火气,少年人血气方刚,又素来好面子,被当众数落更是心头火起。“你算哪门子老师?管天管地还管我扫地?我就扫了,怎么着?她乐意让我扫!”说着,他竟真的再次扬起扫把,往女生脚边狠狠一扫,尘土飞扬得更高。
离翁见状,怒不可遏。他教书育人数,虽半载,最见不得这般顽劣无礼、知错不改的学生。尤其是身为毕业班学生,即将步入社会,却毫无敬畏之心、礼仪之念,今日不加以惩戒,来日必成祸患。盛怒之下,离翁未及细想,扬起右手,“啪”的一声,清脆的耳光落在了张力的左脸上。
这一巴掌力道不轻,张力的脸颊瞬间泛起五个红指印。他愣了愣,显然没料到这位看似文弱的老师竟会动手。少年人的血性被彻底点燃,屈辱与愤怒交织在一起,他双目赤红,也顾不上对方是老师,扬手便朝着离翁的胸口还了一掌。“你敢打我?我爸妈都没打过我!”
血气方刚的离翁,虽身形健朗,却怎敌得过血气方刚的少年?这一掌结结实实地打在胸口,让他闷哼一声,后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胸口一阵气血翻涌,衣衫的前襟也被扯得有些歪斜。他又气又急,指着张力道:“你……你这逆子!竟敢还手打老师?”
“是你先打我的!”张力梗着脖子,眼神凶狠,“你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也配当老师?”说着,他还想上前,被周围闻声赶来的学生死死拉住。那名被调戏的女生吓得脸色发白,一边拉着张力,一边对离翁道:“离老师,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您别生气。”
周围的清扫声早已停了,各班学生纷纷围拢过来,对着这边指指点点,议论声此起彼伏。有的学生为离翁抱不平,说张力太过无礼;也有的学生觉得老师动手打人不妥,毕竟学生再不对,也不该拳脚相向。
混乱之中,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都围在这里干什么?成何体统!”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校长周明轩身着中山装,面色铁青地站在人群外围。周校长素来注重校风校纪,今日撞见这般师生斗殴的场面,显然是动了肝火。
“周校长!”离翁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的不适,上前一步正要解释。周校长却摆了摆手,眼神严厉地扫过离翁与张力,沉声道:“你们两个,跟我到办公室来!其他人都散了,继续打扫卫生,不许围观议论!”
张力被两个男老师拉着,仍在低声嘀咕,脸上的红指印依旧清晰。离翁整了整衣服,望着围拢的学生,脸上满是羞愧与恼怒,默默跟上周校长的脚步,朝着办公楼走去。
校长办公室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周校长坐在红木办公桌后,手指重重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先落在张力身上,怒声呵斥:“张力!你可知错?身为高三学生,调戏同窗已是无礼,老师制止你,你不仅不听,反而与老师争执,甚至动手打老师!这是明德中学建校以来从未有过的丑闻!你眼里还有校纪校规吗?还有尊师重道吗?”
张力梗着脖子,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周校长严厉的眼神逼了回去。“我……我只是跟她闹着玩,是他先打我的。”他声音低了几分,却依旧带着不服气。
“闹着玩?”周校长猛地一拍桌子,茶水杯都震得嗡嗡作响,“把灰尘扫到女同学身上是闹着玩?老师管教你,你还手打人是闹着玩?你这是目无法纪,顽劣成性!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连最基本的做人道理都不懂!”
周校长越说越气,指着张力的鼻子骂了足足有一刻钟,从校纪校规骂到为人处世,从少年意气骂到未来前程,句句诛心。张力起初还带着抵触,可听着周校长字字恳切的斥责,想到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尤其是动手打了老师,脸上渐渐露出了羞愧之色,头也慢慢低了下去。
离翁站在一旁,脸色复杂。他知道自己动手打人确实不妥,有失师者风范,可当时见张力那般顽劣无礼,实在是怒从心头起。此刻听着周校长的斥责,他心中既有对张力的失望,也有对自己行为的反思。
周校长骂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转向离翁,语气依旧严厉:“还有你!你身为老师,教书育人,当以理服人,以情动人!学生有错,你可以批评教育,可以告知家长,可以按照校规处理,怎能动辄拳脚相加?你这一巴掌,打下去的不仅是学生的脸面,更是老师的尊严,是学校的师风!”
离翁闻言,心中一震,连忙躬身道:“周校长,是我冲动了,我知错。”
“知错?”周校长冷哼一声,“你教书育人数虽半载,难道不知‘君子动口不动手’?学生血气方刚,你也这般沉不住气?今日之事,若传出去,外人只会说壤塘中学的老师体罚学生,师生斗殴,学校的声誉何在?”
离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愧疚不已:“校长教训的是,我当时一时气急,未能克制,确实有失妥当。”
周校长看着离翁,神色稍稍缓和了些。他深知离翁刚刚走上工作岗位,为人正直,治学严谨,今日之事想必是被学生彻底激怒了。只是师道尊严,不容践踏,学生有错,老师更不能失了分寸。
“你呀你,”周校长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罢了,你先回去吧。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行为,后续如何处理,我会召集校委会商议。记住,日后再遇此类事情,务必冷静处置,不可再如此冲动。”
离翁闻言,微微一怔。他原以为校长会一并严惩自己,没想到竟让自己先离开。他深深看了周校长一眼,又看了看低头不语的张力,躬身道:“多谢校长。张力同学,今日之事,老师动手也有不妥,但你更需反思自己的行为。同窗之间当友爱互助,尊师重道是立身之本,切不可再如此顽劣。”
张力抬起头,看着离翁眼中的恳切与愧疚,脸颊更热,嘴唇嗫嚅着,终究是低声说了句:“离老师,对不起。”
离翁闻言,心中一软,点了点头,转身缓缓走出了校长办公室。办公室的门关上的那一刻,他听到周校长又开始对张力进行训诫,语气依旧严厉,却也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走出办公楼,阳光依旧明媚,校园里的清扫声早已恢复,只是偶尔有学生投来异样的目光。离翁沿着甬道缓缓前行,头发的,随风飘动,心中却五味杂陈。方才那一巴掌,是怒其不争,也是恨铁不成钢;而学生的那一掌,虽痛在身,更痛在心。他想起自己读书叼也曾血气方刚,却在岁月的磨砺中渐渐懂得了隐忍与克制,可今日,却终究没能压住心头的火气。
他走到毓秀园的石凳旁,正是方才那女生擦拭的地方,此刻石凳光洁如新,地上的灰尘也已清扫干净。不远处,那名女生正在默默清扫着花坛,看到离翁,连忙停下脚步,深深鞠了一躬:“离老师,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离翁摆了摆手,温和地说:“与你无关,是老师和张力同学都太冲动了。你也别往心里去,以后若再遇到此类事情,要及时制止,或者向老师报告。”
女生点了点头,眼眶微红:“我知道了,离老师。张力他平时不是坏人,就是性子太急,爱逞强。”
离翁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少年心性,如璞玉未琢,既有棱角,也需打磨。今日之事,虽是一场争执,却也未必不是一次警醒,于张力,于自己,皆是如此。
他抬头望向天空,云卷云舒,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陆离。教书育人之路,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既要传道授业解惑,更要引导学生明事理、辨是非、修心性。今日的冲动,是教训,也是提醒,往后,更需以平和之心待之,以包容之怀教之,方能不负师者之名。
结尾律诗
杏坛忽起少年争,拳掌相交失礼行。
师怒只因顽性显,生狂未识道尊轻。
校主训言明大义,翁心愧悔省浮名。
青春当惜修仁德,莫让刚肠误此生。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