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晓踏晨霜入翠岑,肩扛斧刃赴林深。
青杠枝劲凝寒翠,赤子心诚抵岁阴。
半分所得皆苦汗,一腔热血付乡音。
莫言生计多艰涩,且把辛劳作玉簪。
砍竹沟的晨雾还没散尽,离翁的胶鞋已经踩碎了第三片凝结在青杠树根的霜花。斧柄在掌心磨出的温热还没散去,他抬头望了望头顶遮天蔽日的青杠林,枝桠间漏下的光斑落在友龙肩上,把那捆刚捆好的柴禾照得泛出浅黄的光泽。
“离翁,你看这柴的纹路!”友龙蹲下身,用斧刃轻轻刮了刮柴茬,露出里面细密紧实的木质,“卓克基老乡没骗咱们,这青杠柴耐烧,马尔康的供销社指定愿意收。”旁边的建军正用藤条把柴禾捆成规整的四方垛,闻言直起腰笑道:“上次帮蒲老师砍柴时我就数了,这沟里的青杠树至少能砍上十趟,要是每个星期天来,毕业前咱们说不定能攒够回家的路费。”
几个人围着那堆柴禾蹲成一圈,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很快消散。离翁摸出揣在怀里的纸片,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记着老乡说的话:“马尔康,拖拉机,13块。”他指尖在“13块”上顿了顿,想起上个月母亲寄来的信里说家里的煤油快用完了,要是能挣到钱,不仅能给家里寄点,还能给蒲老师买支新钢笔——蒲老师的钢笔尖都快磨平了,上次批改作业时还在蘸水。
“可咱们怎么运到马尔康?”建军挠了挠头,“走路去要三个钟头,这么多柴根本扛不动。”友龙也皱起眉:“总不能找老乡借拖拉机吧?咱们跟人家又不熟,再说油钱也得花钱。”几个人一时没了主意,离翁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卓克基村寨,忽然想起上次帮蒲老师去林业站办采伐证明时,见过一个穿藏青色制服的女同志,胸前的徽章上刻着“龙珍”两个字。
“要不找龙珍同志试试?”离翁把想法说出来,“上次她帮蒲老师办手续时特别热心,说不定愿意帮咱们想想办法。”友龙眼睛一亮:“我记得她!上次我在卓克基的供销社见过她,好像跟供销社的人挺熟。”几个人说走就走,把柴禾暂时藏在山洞里,揣着揣着仅有的几颗水果糖,往卓克基林业站走去。
林业站的木屋飘着松木的香气,龙珍正在整理采伐记录,见几个半大孩子站在门口探头探脑,放下钢笔笑道:“是蒲老师的学生吧?上次办证明的事还没来得及跟你们道谢呢。”离翁把来意一五一十说明,从怀里掏出那张记着字的纸片递过去,手指紧张得有些发颤:“我们想把柴卖到马尔康,可不知道怎么运,也不知道该卖给谁。”
龙珍看着纸片上的字迹,又看了看几个孩子冻得通红的耳朵,拿起桌上的搪瓷杯给他们倒了热水:“马尔康的粮站和学校冬天都要烧柴,你们的青杠柴质量好,肯定有人要。不过拖拉机运费要三块,要是按13块算,你们到手只能有10块。”
离翁和友龙对视一眼,10块钱已经比他们预想的多了不少,可龙珍却忽然话锋一转:“我认识拖拉机手,能让他便宜一块运费。另外我跟粮站的同志熟,让他们按13块收,不过你们得给我个‘辛苦费’——这12块咱们平分,我拿6块5,你们拿6块5,怎么样?”
几个人都愣住了,没想到龙珍会主动提出平分。友龙连忙摆手:“您帮我们联系还帮我们砍运费,应该多给您点才对。”龙珍却笑着把杯里的水喝完:“我是林业管理员,本来就该帮老乡和学生解决困难,拿一半已经是占了‘便利’,再多就不合适了。不过咱们得说好了,柴禾必须劈得整齐,不能有枯枝,不然粮站不收,我可没法跟人家交代。”
就这么定了协议,第一个星期天,离翁和友龙、建军还有另外两个同学,天不亮就背着斧头往砍竹沟去。青杠树的树干硬,一斧头下去只能砍出个小口子,震得虎口发麻。离翁的手套磨破了,掌心渗出的血珠粘在斧柄上,他偷偷往衣服上蹭了蹭,继续跟着友龙一起砍。中午啃着带来的青稞饼,看着堆得越来越高的柴禾,几个人都忘了手上的疼。
太阳偏西时,龙珍带着拖拉机手来了。拖拉机“突突”地开进沟里,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柴禾往车上搬,龙珍也帮忙递柴,藏青色的制服上沾了不少木屑。拖拉机手笑着说:“龙管理员可是第一次帮人搬柴,你们这些娃子有福气。”龙珍瞪了他一眼:“少废话,赶紧开车,晚了粮站就关门了。”
跟着拖拉机到了马尔康粮站,验收的同志检查完柴禾,笑着对龙珍说:“你介绍来的东西就是好,这柴禾劈得比我们自己劈的还整齐。”说着就把13块钱递给了龙珍。龙珍数出6块5递给离翁,又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五毛钱:“这是刚才拖拉机手退的运费,你们拿着,下次多买几块糖揣着,砍柴的时候能顶饿。”
离翁捏着那叠皱巴巴的钱,有一块的,有五毛的,还有几分的,指尖能感受到纸币上残留的体温。他忽然想起蒲老师说过的“和光同尘”,大概就是像龙珍这样,不摆架子,不图私利,把别人的难处当成自己的事来办。回去的路上,几个人把6块5平分,每人拿到一块三,离翁把自己的那份小心地折好,塞进贴身的口袋里,想着下次多砍点柴,就能给母亲寄钱了。
从那以后,每个星期天,砍竹沟里都能听到斧头砍树的声音,林业站的木屋前,总能看到龙珍等着他们一起去运柴。有时候遇到下雨天,龙珍会提前带塑料布去山洞里盖柴禾;有时候柴禾劈得不够整齐,她会陪着他们一起重新劈。有一次,建军不小心砍伤了手,龙珍从家里拿来草药给他包扎,还特意煮了鸡蛋让他补身体。
日子一天天过去,柴禾卖了一次又一次,离翁他们的口袋渐渐鼓了起来。他们给蒲老师买了新钢笔,给家里寄了钱,还凑钱给龙珍买了一条红围巾——那是友龙特意去马尔康的供销社挑的,说龙珍冬天总在外面跑,围着红围巾能暖和点。龙珍收到围巾时,眼眶红了,嘴上却嗔怪他们乱花钱,转身却把围巾系在脖子上,逢人就说:“这是蒲老师的学生给我买的。”
转眼到了毕业季,最后一次去砍竹沟砍柴时,青杠林里的霜花比第一次来时更厚了。几个人把最后一拖拉机柴卖到粮站,龙珍把6块5递给离翁,又额外多给了一块钱:“这是粮站给的‘优质柴奖励’,你们拿着,路上买水喝。”离翁不肯收,龙珍却把钱塞进他手里:“就当是我给你们的毕业礼物,以后到了新学校,也要像砍柴一样,踏踏实实做事,本本分分做人。”
离开卓克基那天,龙珍来送他们。拖拉机开出老远,离翁回头还能看到龙珍站在路边,脖子上的红围巾在风中飘着,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友龙拍了拍离翁的肩膀:“以后咱们要是再回卓克基,一定还来砍竹沟砍柴,还找龙珍同志平分钱。”离翁点点头,把手里的钱攥得更紧了——那不仅是他们辛苦挣来的钱,更是一段藏在青杠林里的温暖记忆,是“和光同尘”最好的模样。
鹧鸪天·忆砍竹沟砍柴
晓踏霜林斧刃寒,青杠枝劲劈声欢。
半分所得凝辛苦,一片真心抵岁安。
情未改,意常牵,红围巾影映晴川。
如今虽隔千山远,犹记柴香满客鞍。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