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夏阳初照碳沟东,堰道新修待石工。
发小同承二十丈,晨光共赴半朝功。
汗濡布褂沾青藓,力叩钢钎震古松。
莫道知青多稚气,双肩已可担山风。
碳了沟的晨雾还没散尽,青石板路就漫着一层湿冷的潮气。离翁背着半旧的帆布工具包,踩着露水往二道堰走时,远远就看见王建军蹲在堰沟边的老核桃树下,正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什么。
“建军!你倒来得早。”离翁加快脚步,帆布包里的钢钎和铁锤撞出清脆的声响。王建军抬起头,黝黑的脸上露出笑来,指了指地上的画:“我算着咱们这二十米堰沟的坡度,要是按队里说的‘深一尺宽两尺’,恐怕得多备些石料。”
两人是打穿开裆裤就认识的发小,离翁去年高中毕业回了乡,王建军比他早一年辍学,在生产队里已是能独当一面的壮劳力。前几日队里开社员大会,队长拍着桌子说碳了沟的二道堰得重修——这堰沟是关帝庙一带几十亩水田的命脉,去年暴雨冲垮了大半,今年再不修,秋收就得减产。队里分任务时,离翁主动报了名,王建军听说后,也找队长把自己的名字跟离翁写在了一起。
“队长说给咱们十天工期,还调了两个学徒跟着打下手。”离翁蹲下身,看着地上的草图,“你看这样成不成?咱们先把冲垮的旧沟底清出来,再沿着老沟的走向铺青石板,省得重新定线费功夫。”王建军点头,从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两支烟递过来一支:“我也是这么想的。昨儿我去后山石场看过,有几块现成的青石板,够铺大半段,省得咱们自己凿。”
说话间,两个学徒也来了,一个是刚满十六岁的李小虎,一个是队里会计的儿子赵小柱,两人都背着小半袋干粮,脸上满是新鲜劲儿。离翁把工具分给几人,钢钎给了王建军,铁锤自己留着,又给两个学徒各发了一把铁锹:“小虎,你跟小柱先把堰沟里的淤泥清了,注意脚下的石头,别崴了脚。我跟建军去后山抬石板。”
后山离二道堰有二里地,青石板沉得很,离翁和王建军用木杠抬着,走几步就得歇一歇。七月的太阳升得快,没走两趟,两人的粗布褂子就全湿透了,贴在背上,沾着草屑和泥土。李小虎清完一段淤泥,跑过来想搭把手,刚抓住木杠就被王建军推开:“你小子力气还没长全,别闪了腰,赶紧回去把沟边的杂草拔了。”
歇气的时候,离翁靠在树干上喝水,看着不远处关帝庙的飞檐。那庙是民国时修的,如今只剩个正殿,墙皮都剥落了,却还是村里老人常去的地方。“还记得小时候,咱们偷摸去庙里掏鸟窝,被老和尚追着跑吗?”离翁忽然开口,王建军愣了愣,随即笑出声:“怎么不记得?你还摔了一跤,膝盖上的疤现在还在吧?”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旧事,手里的水壶不知不觉就见了底。
太阳升到头顶时,清淤的活已经干完了,铺石板的活儿也进展顺利。离翁负责找平,王建军抡着锤子把石板敲实,两个学徒则忙着递水泥——那是队里好不容易从公社换来的,省着用。正午的太阳晒得人头晕,离翁额头上的汗滴在石板上,瞬间就蒸发了,只留下一小圈白印。王建军看他脸色发白,硬拉着他歇了会儿,从兜里掏出两个烤红薯:“早上我娘烤的,你垫垫肚子。”
红薯还热乎着,咬一口甜得流蜜。离翁边吃边看剩下的活儿,心里算了算:“照这进度,下午就能完事儿,哪用得着十天?”王建军也笑:“咱们俩干活,啥时候掉过链子?”正说着,队长扛着锄头来了,一看堰沟的进度,眼睛都直了:“你们这才半天,就快铺完了?我还以为你们得先磨蹭两天呢!”离翁擦了擦嘴:“早干完早省心,队里还有别的活儿呢。”
下午的活儿更顺了,附近的社员听说他们进度快,也过来搭了把手,有的递水,有的帮忙搬石料。太阳快落山时,最后一块石板终于铺完了。离翁和王建军站在堰沟边,看着平整的青石板,心里满是成就感。队长拍着两人的肩膀:“好小子!明天给你们记满工,再让食堂杀只鸡,给你们补补!”
夕阳把堰沟染成了金色,离翁背着工具包往家走,王建军跟在他身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等秋收完了,咱们去河里摸鱼吧?”王建军忽然说,离翁点头:“行啊,去年咱们摸的那条大草鱼,你娘炖的汤可真香。”晚风拂过,带着稻穗的清香,远处传来社员们收工的吆喝声,一切都那么平和又踏实。
回到家时,娘已经做好了饭,红薯稀饭配着腌萝卜,还有两个白面馒头——那是特意给离翁留的。离翁吃着饭,跟娘说起今天修堰沟的事,娘笑着说:“你爹要是还在,肯定高兴,他以前就常说,年轻人就得踏实干活。”离翁点点头,心里忽然想起高中毕业时老师说的话:“不管在哪儿,只要肯出力,就能活出样子来。”
夜渐渐深了,碳了沟静了下来,只有虫鸣声和远处的狗叫声。离翁躺在床上,想着白天的事,嘴角还带着笑。他知道,这只是回乡后的第一段忙碌,而二道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后来高中暑假,离翁再回乡时,安宁大队正举全大队之力扩建二道堰——原来的堰沟不够用,新堰渠要从碳厂沟青石板延伸到关帝庙,全长三千米,得灌溉三队城隍庙河坝、四队关帝庙田垄,还有二队近十亩旱田。队里搞了自由组合承包制,按工程量和劳动力等级记工分,十级工一天能挣10分,秋收分红时,一分就是一分实打实的口粮。
离翁盯着晒谷场边老槐树下的石灰线琢磨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离翁,要不要搭个伙?”是姜祥仲,他是离翁在安宁中学的初中同学,眉眼间带着文气,后来成了最后一批工农兵学员,考进四训音乐学院,再往后成了全国有名的音乐家,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几段动人的民乐就出自他手。可那会儿的姜祥仲,还只是个背着帆布包、揣着半块红薯的青年,笑着把铁锹往离翁身边一放:“咱俩一组,肯定快。”
两人承包了三十米水渠的活儿,按队里算法得二十个工,也就是各出十天力,每天各记十分。可这段水渠要经过一处悬崖包,崖面陡得几乎垂直,岩缝里挂着几丛耐旱灌木,连飞鸟都只敢绕着飞,站在崖顶往下看,沟谷深不见底,风卷着土腥味,让人腿肚子发颤。
起初两人合计用炸药炸岩,去保管室领炸药时,保管员反复叮嘱:“去年老李家小子炸石头,差点把自己崩了。”可真到崖包前,锄头挖下去两寸就碰到硬东西——扒开浮土,竟是一层一层的泥石流堆积石,像老天铺好的“台阶”。姜祥仲眼睛一亮,递来钢钎:“试试撬底下的!”离翁攥着钢钎往石缝里塞,脚踩草根使劲撬,“咔嗒”一声,最底下的石头先松了。紧接着“轰隆”一声闷响,整面崖包顺着石层倾斜,土块碎石哗啦啦滚下来,尘土遮了半边日头。等尘土落定,陡崖竟变成了平整坡地,渠沟基础轮廓都隐约显了出来。
离翁拉着姜祥仲找张友炳——他是姜祥仲的舅舅,也是离翁的表姐夫,管了十几年农活,修渠筑坝全凭老经验。张友炳扛着锄头赶来,转了两圈跺了跺土,笑出声:“你们俩撞着‘土神爷’帮忙了!”
六月日头毒得能晒脱皮,姜祥仲身子文弱,离翁让他去岩洞里歇着,自己脱了褂子穿条内裤忙活,汗水顺着脊梁淌,在地上砸出小土坑。姜祥仲没闲着,摸出哨子吹《地道战》主题曲:“当当当当,老钟快跑,老钟快跑”,哨音清亮,比队里广播还提神。离翁听着激昂的调子,把对戏里日本鬼子的气,全撒在渠沟硬土上。
谁也没料到,计划十天的活儿当天下午就收尾了,没动一炮炸药,三十米渠沟又平又直。张友炳对着其他组的人夸:“看看离翁和祥仲,这才叫干活!”收工时夕阳染金了渠沟土坯,姜祥仲帮离翁搭上衣褂:“早知道这么快,该多承包点。”离翁拍着他的肩,只觉得浑身的累都散了——那时还不懂,有些顺遂,或许真有冥冥中的助力。
二道堰通水那天,队里放了鞭炮,渠水流进田垄时,老乡们都围着拍手。可多年后,这条堰渠引出了更离奇的事。1985年8月,天旱得邪乎,太阳烤得土地裂成蜘蛛网,上堰和下堰的土坝相继垮了。就在大家围着干塘子转圈时,御碑亭山的龙头山包那边传来惊呼——有人说,山包上现出了一条巨龙!
消息半天传遍整条街,离翁那会儿已在公社上班,听老乡说,那龙足有一百多米长,身子粗得像磨房大水缸,直径快两米,龙头探进赵家磨房堰塘,尾巴拖在御碑亭老槐树下,吸水两个小时,塘水就见了底。
离翁赶过去时,堰塘边围满了人,老人们点着香烛对着山包作揖,念叨“龙王爷保佑”。可就在这时,派出所刘万成所长扛着七九步枪跑来,盯着山包要举枪射击。“别开枪!”离翁的娘挤开人群冲过去,“扑通”跪在刘所长面前,攥着枪杆哭求:“这是神龙啊,打不得!打了要遭天谴的!”刘所长手指扣着扳机,枪膛已上膛,可看着离翁娘跪地的样子,还是慢慢松了手,踹了脚土坡转身走了。
没过多久,刘所长调任周山区所长,刚去一个月就突然暴病去世。后来离翁问起娘那天的事,她坐在灶房小板凳上,攥着抹布望着窗外老槐树,语气满是敬畏:“那龙是来救咱们的,哪能打?我当时就想,就算跪到天黑,也不能让他开枪。”
如今再想起修二道堰的日子,王建军递来的烤红薯、姜祥仲清亮的哨音、娘跪地的背影,还像在离翁眼前。那些半日完工的顺遂、旱天现龙的离奇、母亲护善的虔诚,都随着二道堰的渠水,流进家乡的岁月里,成了老人们晒谷场边,总爱翻出来讲的故事。
尾词·鹧鸪天·记碳沟修堰并忆龙事
晨雾初开踏露行,碳沟堰道待新成。
钢钎叩石惊林鸟,汗透衣衫映日明。
同协作,共深耕,半朝功就胜十天程。
旱年龙现慈亲护,一段传奇万古名。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