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寒川县衙后那片临时划出的校场上,终于安静了下来。
白日里郑知远派来的那二十名兵卒操练的呼喝声、脚步声,仿佛还在空气中留有淡淡的回响。
林牧之独立在校场边缘,望着眼前略显泥泞的土地,轻轻呼出一口白气。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摩挲着那张画满了简易火铳结构的草图,粗糙的纸张边缘带来一丝真实的触感。
二十名兵卒。
数量不多,甚至有些寒酸,但这却是郑知远顶着巨大压力,能给他的最大支持,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开始。
是信任,更是沉甸甸的责任。
“公子,人都安排到旁边的旧营房住下了。”
赵铁柱敦实的身影从暮色中走近,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带着铁匠特有的那种沙哑。
他手里还拎着一把刚刚检修过的锻锤,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烟火和铁屑味道。
林牧之转过身,点了点头。
“铁柱哥,辛苦你了。这些人,初来乍到,怕是心里都在打鼓吧。”
赵铁柱咧了咧嘴,脸上横肉牵动,露出一个算不上好看、却足够真诚的笑。
“打鼓是必然的。跟着您这个县令庶子,还是来摆弄这些稀奇古怪的铁管子,换谁心里都得嘀咕。”
他顿了顿,看向林牧之的眼神里带着几分钦佩。
“不过,白天您演示那火铳的时候,我瞅见好几个小子,眼睛都直了。那铳响的动静,做不得假。”
林牧之微微颔首。
白天的那场演示,与其说是操练,不如说是一场秀肌肉。
当那支粗糙但确实能击发的火铳,在五十步外将一块木板轰得木屑纷飞时,原本还有些散漫和轻视的兵卒们,瞬间安静了。
惊讶、怀疑、甚至是一丝畏惧,种种情绪在他们脸上交织。
效果达到了,但远远不够。
武器只能震慑,却不能真正收服人心。
“光让他们怕不行,得让他们信,让他们觉得跟着我有奔头。”
林牧之像是在对赵铁柱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他的目光投向远处依稀可见的工坊轮廓,那里炉火还未完全熄灭,映出一点暖光。
“明天开始,伙食上不能克扣,按足量发放。你私下跟伙房说,从我份例里出的钱,每餐多加一道荤腥。”
赵铁柱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
“明白!公子仁义!”
在这饥荒之年,能吃饱饭就是天大的恩情,若能见点油腥,足以让许多人为之卖命。
这比任何空口白话的许诺都实在。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校场上便响起了集结的号令。
二十名兵卒虽然列队不算齐整,但至少无人迟到,每个人的脸上都少了昨日的漫不经心,多了几分凝重和探究。
林牧之站在队伍前,身形挺拔,青衫在晨风中微动。
他没有穿甲胄,也没有佩刀剑,只是平静地扫视着每一个人。
“我知道,你们很多人心里在犯嘀咕。”
林牧之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嘀咕我这么一个庶出的公子,能不能带你们在这寒川绝地里活下去。嘀咕你们手里这烧火棍似的家伙,能不能敌得过马贼的快马弯刀。”
兵卒们沉默着,眼神闪烁,显然被说中了心事。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似乎是这群人的小头目,瓮声瓮气地开口。
“林公子,俺们是粗人,不懂大道理。郑县尉让俺们来,俺们就来。可您这东西,声响是挺大,但装填太慢,遇上马贼冲锋,怕是放不了一两铳,人就到跟前了。”
他话说完,不少人都下意识地点头。
这是最现实的担忧。
林牧之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
“问得好。你叫什么名字?”
刀疤汉子挺了挺胸。
“俺叫王老三!”
“王老三,你说得对,单靠这一两支火铳,确实挡不住马贼。”
林牧之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
“但谁告诉你们,我们只有这一两支火铳?谁又告诉你们,我们只会傻站着等马贼冲到跟前?”
他抬手,指向校场一侧。
那里,赵铁柱正带着几个工匠,将几个新打造好的木架和拒马搬过来。
“从今天起,你们要练的,不光是放铳。更要练如何依托工事,梯次射击,让铳声连绵不绝!练如何与持矛持刀的弟兄配合,远近皆宜!”
他的声音渐渐高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马贼凭什么嚣张?凭的是快马利刃!但我们有他们想不到的武器,有他们看不懂的战法!我们要做的,就是在这寒川之地,用我们的法子,告诉那些想来抢掠的杂碎——”
林牧之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道:
“这里,不是他们能撒野的地方!跟着我,我不保证你们个个都能封侯拜将,但我能保证,只要你们听从号令,奋勇杀敌,我林牧之有一口吃的,就绝饿不着你们和你们的家人!寒川若安,你们便是功臣,必有厚赏!”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直白的承诺和强大的自信。
王老三张了张嘴,看着林牧之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又看了看一旁默不作声、却明显以林牧之为首的赵铁柱,最终把质疑的话咽了回去。
他抱了抱拳。
“公子既然这么说,俺王老三这条命,就暂且交给公子了!弟兄们,练起来!”
“练起来!”
稀稀拉拉的应和声逐渐变得整齐,一股无形的力量开始在这小小的校场上凝聚。
远处,一株老槐树下,苏婉清不知何时站在那里。
她看着校场上那个挥斥方遒的青衫少年,看着他与兵卒们一同搬运器械,亲自讲解射击要领,素白的手指轻轻拨动着袖中的算盘珠子。
晨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与县衙里那些只会吟风弄月或勾心斗角的公子哥截然不同。
“小姐,我们该回去了,主簿大人若寻不到您,又该责怪了。”
贴身丫鬟小声提醒。
苏婉清收回目光,温婉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神色。
她想起父亲昨日又提起与林家嫡子的婚约,言语间尽是攀附之意。
可眼前这个庶子,却似乎在用另一种方式,走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危险,却充满了……生机。
“走吧。”
她轻声应道,转身离去,裙摆拂过沾着晨露的草叶,悄然无声。
校场上的林牧之,似有所觉,抬头望向老槐树方向,却只看到微微晃动的枝叶。
他微微皱眉,随即又舒展开,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的训练上。
人心如水,聚散无常。
但他相信,只要方向对了,点滴溪流,终能汇成江河。
而此刻,寒川之外,马贼的探马,已经悄然抵近。
危机,如乌云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