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皇家围场。
九月的秋风卷着枯黄的落叶,呼啸着掠过这片连绵起伏的山峦。苍穹低垂,云层厚重得仿佛灌了铅,将这片专属于皇家的猎场笼罩在一片肃杀的苍茫之中。
旌旗蔽日,战马嘶鸣。
数千名禁军铁骑早已将围场围得水泄不通,黑色的甲胄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森然的寒意。而在围场的正中央,那座巨大的行宫前,早已搭起了明黄色的御帐,那是权力的中心,也是今日这场“狩猎”的起点。
一辆辆华贵的马车,载着天启城的权贵们,缓缓驶入这片杀机四伏的猎场。
苏凌月的马车停在了外围。
车帘掀开,一只穿着黑色马靴的脚踏在了枯草地上。
她没有再穿那身刺眼的孝服。
既然赵辰要她“艳压群芳”,既然这是她以“苏家遗孤”身份正式重返名利场的第一战,她便不能再是一副凄凄惨惨的模样。
她换上了一身如雪般纯白的骑装。那料子是赵辰送来的“云锦”,在天光下隐隐流动着银色的暗纹。腰间束着一条猩红色的战带,勒出她那不堪一握的纤腰,也勾勒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带着血腥气的凌厉之美。
那一头如墨的长发,仅用一支红玉簪高高束起,露出了那张苍白、清冷,却美得近乎妖异的脸。
“月儿。”
苏战一身玄铁重甲,手按腰刀,站在马车旁。他看着妹妹这副打扮,虎目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化为更深的担忧。
“这身装扮……太扎眼了。”他压低声音,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那些投来的、或惊艳或恶毒的目光,“那群世家子弟的眼神,像是要吃了你。”
“扎眼才好。”
苏凌月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得不像个养在深闺的女子。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片广阔的猎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不扎眼,怎么当‘靶子’?不当靶子……怎么引那些藏在暗处的鬼魅现身?”
她猛地一夹马腹,白马嘶鸣一声,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冲向了那座明黄色的御帐。
“苏家大小姐到——!”
随着太监尖利的通报声,原本喧闹的御帐前,瞬间安静了下来。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了那个策马而来的白色身影。
有惊叹,有嫉妒,有畏惧,也有……贪婪。
苏凌月勒马而立,在距离御帐百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她没有下马跪拜,只是在马上微微欠身,行了一个标准的武将抱拳礼。
“臣女苏凌月,参见陛下。”
御帐正中,皇帝赵隆一身戎装,端坐在龙椅之上。他那双浑浊的龙目微微眯起,审视着眼前这个曾经跪在他脚下、如今却敢在他面前策马扬鞭的女子。
“好。”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不愧是苏威的女儿。这身骑术,倒有几分你父亲当年的风采。”
“陛下谬赞。”苏凌月声音清冷,“家父教导,苏家儿女,马背即是家。”
“既是家,那便……好好守着。”皇帝的话锋一转,带上了一丝意味深长的警告,“莫要……跑野了。”
苏凌月心中冷笑。
这是在敲打她,让她安分守己。
“臣女遵旨。”
她调转马头,退到了武将勋贵的队列之中。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此刻竟无一人敢与她对视,纷纷避让,在她周围形成了一个诡异的真空地带。
这就是“煞气”。
是用承恩殿的血和九里屯的火,硬生生烧出来的威慑力。
“太子殿下驾到——!”
又一声通传。
苏凌月猛地抬起头。
只见一辆装饰并不奢华、却透着股清贵之气的马车缓缓驶来。车帘掀开,赵辰在小安子的搀扶下,一步三喘地走了下来。
他依旧披着那件厚重的白狐裘,脸色苍白得仿佛透明。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咳嗽几声,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与这杀气腾腾的猎场格格不入。
但苏凌月看到了。
她看到了他在抬头的瞬间,那双看似浑浊的眸子里,飞快闪过的一抹……与她视线交汇时的、冰冷而默契的精光。
那是猎人之间确认陷阱的眼神。
赵辰走到皇帝面前,艰难地行礼:“儿臣……咳咳……参见父皇。”
“免了。”皇帝看着这个“病秧子”儿子,眼中的厌恶一闪而逝,“身子不好,就在帐中歇着。这骑射之事……你就别逞强了。”
“谢父皇体恤。”赵辰顺从地退到了一旁,在早已备好的软椅上坐下。
就在这时,一阵不合时宜的、带着几分阴鸷的笑声,突然从人群的另一侧传来。
“皇兄既然身子不适,这猎场的头彩……看来只能由臣弟代劳了。”
这声音……
苏凌月和苏战同时浑身一震,猛地转头看去。
只见在御帐的左侧,一群身着锦衣华服的世家子弟簇拥着一个人,大步走来。
那人一身暗紫色的劲装,腰间挂着一柄镶满宝石的宝剑。虽然脸色有些憔悴,眼底带着纵欲过度的青黑,但那股子嚣张跋扈的劲头,却是一如既往。
三皇子,赵弈。
而在他身后半步,紧紧跟着一顶粉色的小轿。轿帘并未完全放下,隐约露出一张……虽施了厚粉,却依旧难掩浮肿和怨毒的脸。
苏轻柔。
“怎么可能?!”苏战的手指把刀柄捏得“咯吱”作响,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怒火,“他不是被圈禁了吗?她不是被废了吗?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苏凌月死死地盯着那两个本该在泥潭里腐烂的人。
她没有说话。
但她感觉到了。
感觉到了一股……来自皇权顶端的、令人作呕的恶意。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了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
皇帝并没有生气。
他看着大步走来的赵弈,看着那顶违制的小轿,那张威严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淡淡的、仿佛在看戏般的笑容。
“弈儿来了。”皇帝的声音温和,“既来了,便入列吧。今日秋猎,不分尊卑,只论骑射。”
“谢父皇恩典!”赵弈得意洋洋地跪下谢恩,起身时,还挑衅地看了一眼坐在软椅上的赵辰,又将那恶毒的目光,狠狠地刺向了苏凌月。
那是……
死灰复燃的、复仇的火焰。
苏凌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懂了。
这是皇帝的“平衡”。
这是皇帝的“帝王心术”。
太子最近的风头太盛了,苏家的名声太响了。皇帝感到了威胁。
所以,他亲手放出了这只被他关进笼子里的“疯狗”。
他要用这只疯狗,来咬太子,来咬苏家。
他要让这猎场……变成一个真正的斗兽场。
“好。”
苏凌月在那片死寂中,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她看着赵弈那张扭曲的脸,看着苏轻柔那透过轿帘射来的怨毒目光。
她伸手,缓缓地,拔出了马鞍旁的那壶羽箭。
“既然都来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风,却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血腥气。
“……那就……谁也别想活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