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开。”
苏凌月的声音沙哑,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瞬间刺穿了那两个衙役的耳膜。
那两个本还想呵斥的衙役,在对上那双从孝服兜帽下露出的、不似活人的冰冷眼眸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们“啊”的一声,竟被这股无形的煞气吓得连滚带爬地让开了道路。
苏凌月没有再看他们。
她拖着那个半人高的、沉重的木桶,一步一步,走出了雀舌巷的阴影。
“咯噔……咯噔……咯噔……”
木桶底部摩擦着青石板,发出沉闷而又刺耳的声响。这声音,在这片被死亡和绝望笼罩的、哭嚎声此起彼伏的长街上,竟显得如此诡异,如此格格不入。
她走进了那片“人间地狱”。
天,是灰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到令人窒息的、混杂着酸腐、死亡和草药烧焦的恶臭。
街道两旁,不再有往日的繁华。所有的店铺都用木板死死钉住,门缝里塞着浸了艾草的破布。而那些本该干净的街道上,此刻却躺着、靠着、蜷缩着……一个个形容枯槁、面带红疹的灾民。
有孩童在母亲怀里发出猫儿般的、微弱的呻吟。
有老者靠在墙角,身体早已僵硬,浑浊的眼睛却还绝望地望着天空。
更多的,是那些跪在地上、麻木地朝着三皇子施粥棚方向磕头的人。
“活菩萨……求活菩萨开恩……”
“行行好……给一口粥喝吧……”
这股绝望的、如同粘稠沼泽般的气息,足以让任何一个活人窒息。
苏凌月的心,早已在那场大火和地牢中被烧成了灰。她没有半分怜悯,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麻木的“清醒”。
她就这么拖着木桶,一身重孝,肩胛骨上那崩裂的伤口渗出的鲜血,在她素白的孝衣背后,晕开了一朵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的花。
她像一个行走在黄泉路上的女鬼。
一个……来“索命”的女鬼。
“那……那是什么人?”
“穿……穿着孝服?”
“她……她拖着的是什么?好香的药味……”
人群中,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这个诡异的闯入者。
“是……是苏家大小姐!!”一声压抑的、不敢置信的尖叫,不知从哪个角落响起,“是那个……‘死’在承恩殿的苏小姐!!”
“轰——”
如果说苏凌月的出现是一块石头,那“苏家大小姐”这五个字,就是一枚惊雷!
“鬼……鬼啊!!”
“苏家冤魂……苏家冤魂回来索命了!!”
人群“呼啦”一声,如同被惊扰的兽群,疯狂地朝两侧退去,在长街中央,为她让开了一条宽阔的、通往“地狱”的道路。
苏凌月没有停。
她的目光穿透了所有惊恐、骇然、畏惧的脸,直直地锁定了那个……搭在长街尽头、正“悲天悯人”地施着粥棚的……“活菩萨”。
三皇子,赵弈。
赵弈也早已被这股突如其来的骚乱惊动了。
他那张“悲悯”的脸上还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他刚想开口呵斥,便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个……本该“死”了上千次、本该被他踩在脚底、本该化作“厉鬼”来诅咒他的……
苏凌月。
她就那么活着。
穿着一身刺眼的孝服。
拖着一口诡异的木桶。
一步一步,穿过那片为她“让路”的、惊恐的灾民。
朝着他……
走了过来。
“砰!”
赵弈手中那把用来施粥的长柄铜勺,“哐当”一声,掉回了粥桶里,溅起了大片的米汤!
他那张“仁德”的面具,在这一刻,轰然碎裂!
他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贱人!」
「她怎么敢?!她怎么还活着?!」
“拦……拦住她!!”赵弈的声音因极度的惊恐和愤怒而变得尖利无比,“有……有妖女冲撞法场!护驾!快护驾!!”
他身旁那些伪装成“家丁”的“黑铁卫”余党瞬间反应过来,“唰”的一声拔出了藏在布衣下的腰刀!
“大胆妖女!竟敢冲击施粥棚!”
“拿下她!!”
十几把明晃晃的钢刀,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朝着苏凌月那单薄的身影狠狠劈了过去!
“啊——!!”
周围的灾民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苏凌月停下了脚步。
她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站在那些钢刀之前。
她没有躲,也没有拔刀。
她只是缓缓地,抬起了那张苍白如纸、却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赵弈。”
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压过了所有的哭嚎与尖叫。
“你施的,是粥。”
她缓缓地抬起脚,用那只穿着布鞋的脚,猛地一脚,踹开了身前那只木桶的顶盖!
“砰——”
一股比方才浓烈百倍、混杂着金银花、连翘和“地龙”那股奇异腥气的……“药香”,如同实质般,轰然炸开!
那味道是如此的霸道,竟将空气中那股死亡的“恶臭”都压下去了三分!
“而我带来的……”
苏凌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
“……是药!”
“是能救这满城百姓性命的……”
“……‘神药’!!”
那十几个冲上来的侍卫,在闻到那股奇异药香的瞬间,竟下意识地……齐齐后退了一步!
“一派胡言!”赵弈终于从那巨大的震惊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那张惨白的脸上泛起了病态的潮红,“你这个苏家余孽!疯言惑语!竟敢……竟敢用‘假药’来霍乱民心!”
“来人!”他指着苏凌月,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咆哮,“给本王……将这个当街行骗、图谋不轨的妖女……就地格杀!!”
“谁敢?!”
一声更威严、更雄浑的怒吼,从苏凌月身后传来!
苏战!
他没有戴面具,他穿着一身早已洗得发白的武将常服,那张刚毅的、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滔天的怒火。他如同一尊铁塔,挡在了苏凌月的身前,那双虎目死死地瞪着赵弈,那股属于“边关战神”的铁血煞气轰然爆发!
“赵弈!!”苏战的声音如同惊雷,“我苏家世代忠良!我父亲蒙冤下狱,我妹妹血溅金銮!我苏家……何曾负过大夏分毫!!”
“如今,天灾降临,尔等不思救民于水火,反倒……在此‘沽名钓G-誉’,草菅人命!”
“而我妹妹,”他指着苏凌月,那双虎目中竟涌出了滚烫的热泪,“……她……她死里逃生,不顾重伤在身,冒死……从‘药王谷’求回了‘神方’!!”
“你们……竟还要杀她?!”
“你们……还是人吗?!”
「药王谷!!」
这三个字,比“苏家遗孤”更具分量!
“天啊……药王谷的神方?”
“苏小姐……她……她竟去了药王谷?”
人群……再次沸腾了!
“拿下他们!!”赵弈彻底疯了,“苏战!你这个‘死人’!你们……你们竟敢……反了!你们都反了!!”
“我看谁敢动!!”苏战一把夺过侍卫手中的钢刀,横刀立马,“今日,我苏战便在此!谁敢伤我妹妹分毫,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你……”赵弈气得浑身发抖。他不敢。
他不敢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格杀一个刚刚“大捷归来”(虽然百姓不知内情)的“战神”!
他更不敢……动“药王谷”的传人!
“妖言惑众……”赵弈只能色厉内荏地嘶吼,“你说那是‘神方’,就是‘神方’吗?!谁知道你那桶黑水里,是不是……‘毒药’!!”
“对!是毒药!”
“苏家是逆党!他们是来投毒的!!”
赵弈的侍卫们也跟着高声附和。
苏凌月笑了。
她缓缓地推开了苏战那宽厚的肩膀,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是啊。”她的声音很轻,“谁知道……是不是毒药呢?”
她环视四周。
她看到了那些因“毒药”二字而再次陷入惊恐和迟疑的灾民。
她知道,她必须……“证明”。
她的目光,猛地锁定在了粥棚角落里,那个早已被忽视的、蜷缩在地的身影。
一个母亲。
正抱着一个早已陷入昏迷、浑身滚烫、布满红疹、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的女童。
“……救救……救救我的孩子……”那母亲早已哭干了眼泪,麻木地呢喃着。
苏凌月没有半分犹豫。
她径直走了过去,在那对母女面前蹲下。
她从木桶里,舀起了一碗那黑漆漆的、散发着奇异腥气的汤药。
“你想……让她活吗?”苏凌月沙哑地问道。
那母亲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早已空洞的眼睛里,在看到苏凌月那张苍白却坚定的脸时,竟……迸发出了一丝微弱的光。
她没有回答。
她只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怀中的女童,朝着苏凌月……推了过去。
这是一个……母亲的“豪赌”。
“妖女!住手!”赵弈目眦欲裂,“你要当街……毒杀孩童吗?!”
苏凌月没有理会他。
她一手捏开了女童那早已干裂的、紧闭的牙关。
一手端起药碗,将那碗冰冷的、苦涩的“神药”……
一滴不剩地……
灌了下去!
“不——!!”
那母亲发出了绝望的惨叫!
全场……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小小的、服下了“毒药”的孩童身上。
一息。
两息。
三息。
孩童……一动不动。
“你……你杀了她……”那母亲的瞳孔猛地放大,她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尖叫,一把抓住了苏凌月的孝服,“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
赵弈的脸上,爆发出了一阵狂喜!
「蠢货!你自己找死!」
“来人!!”他高举起手,就要下达那“格杀”的命令!
“咳……咳咳咳!!”
一阵极其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猛地从那女童的胸腔里……爆发了出来!
那母亲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只见那女童猛地咳出了一口发黑的、带着腥气的……浓痰!
她那张本已憋成青紫色的、布满红疹的小脸,在咳出那口浓痰后,竟……奇迹般地……
缓缓地……
恢复了一丝……血色!
“……娘……”
一声比猫儿还弱的、沙哑的呼唤。
女童那双紧闭的、早已被高烧黏住的眼睛,竟……缓缓地……
睁开了一条缝!
“……水……”
“轰——!!”
人群……在这一刻……彻底疯了!
“活了!!”
“神了!真的活了!!”
“烧……烧退了!你们看!她脸上的红疹都淡了!!”
“神药!!”
“是真正的神药啊!!”
“扑通!”
“扑通!扑通!!”
以那对母女为中心,成百上千的、绝望的灾民,如同被割倒的麦子一般,齐刷刷地……
跪了下去!
他们不是在跪赵弈。
他们不是在跪苏战。
他们是在跪她!
跪这个……穿着孝服、浑身浴血、却给他们带来了“生机”的……
“活菩萨”!
“苏小姐……苏小姐救命啊!!”
“求苏小姐赐药!!”
“苏小姐大恩大德……苏家……苏家是冤枉的!!”
山呼海啸般的哭求声和感恩声,瞬间将赵弈那刺耳的“拿下”二字……淹没得无影无踪!
赵弈呆立在原地。
他看着那些前一刻还在对他“感恩戴德”、此刻却将他视若无物的灾民。
他看着他们……疯了一般地,将他那些“功德”粥桶,推翻在地……
米汤流了一地,却无一人再去看上一眼。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
“苏小姐。”
人群中,一个苍老、颤抖,却又带着无尽敬畏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那个在破瓦寺,被苏凌月“救”下的寒门士子领袖,李慕。
他拄着拐杖,在同窗的搀扶下,挤出了人群。
他看着眼前这个……被万民跪拜的、如同神只般的女子,那双虎目中,涌出了滚烫的热泪。
他“扑通”一声,也跪了下去。
“小姐……”他哽咽着,“……此等神方……闻所未闻。敢问小姐……您……您难道是……”
他问出了在场所有人心中那个……最不敢想的答案。
“……您难道是‘药王谷’的……传人?”
所有的目光,在这一刻,都聚焦在了苏凌月的脸上。
苏凌月缓缓地站起身。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脚下的、黑压压的人群。
她听着耳边那山呼海啸般的“活菩萨”与“神女”的呼喊。
她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没有半分“救世主”的慈悲。
只有一片……冰冷的、不似活人的……漠然。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了皇宫的方向。
她开口了。
声音沙哑,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我不是。”
「我不是‘药王谷’的传人。」
苏凌月缓缓地闭上了眼,那张平凡的面具下,那张属于“苏凌月”的脸上,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嘲讽。
「我只是……」
「……一个从地狱里爬回来……」
「……索命的……‘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