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辰翻动书页的手,微微一顿。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缓缓抬起,从那卷薄薄的古籍上移开,第一次真正地、不带半分虚弱地,落在了苏凌月那张苍白却燃烧着疯狂火焰的脸上。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战那高大的身影依旧紧绷如弓,他死死地瞪着赵辰,那股属于“战神”的铁血煞气与赵辰那冰冷的、属于上位者的威压,在这间小小的书房内激烈地碰撞着。
“哦?”
许久,赵辰才开口。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愉悦的玩味。
“‘买命钱’?”他低低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仿佛在品味一道珍馐。
“苏凌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自然知道。”苏凌月强撑着那剧痛的身体,一步未退。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生路,也是她反客为主的、唯一的机会。
“殿下。”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您借承恩殿的血,血洗了礼部,将周严一党连根拔起。这朝堂之上,看似是您大获全胜。可您……也等于同时得罪了那近百个,被‘牵连’的世家。”
赵辰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没有否认。
“那些世家,”苏凌月继续说道,她的思路在巨大的压力下变得无比清晰,“他们不在乎周严的死活。他们在乎的,是他们的儿子、侄子,在那场舞弊案中丢掉的‘前程’。”
“如今,‘恩科重考’在即。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而我……”苏凌月缓缓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我这个‘舍生取义’、为天下寒门‘讨回公道’的苏家遗孤,这面被您亲手立起来的‘旗’,就是他们眼中……最大的‘障碍’。”
苏战浑身一震。他终于明白了妹妹的意思。
“他们怕我。”苏凌月冷笑一声,那笑容里满是讥讽,“他们怕我这面‘旗’,会在贡院门口,挡了他们儿子的路。他们怕那些‘遗珠’,比如李慕,会占了本该属于他们的‘位置’。”
“所以,”她看着赵辰,一字一顿,“他们现在,比任何人都更希望……我‘闭嘴’。”
“也比任何人都……‘愿意’为这份‘安静’,付出一个合理的价格。”
赵辰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了苏凌月的面前。他比她高出一个头,那股常年不见天日的阴冷气息和淡淡的药香瞬间将她笼罩。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那双病态的眸子里,第一次迸发出了近乎狂热的……欣赏。
“好一个‘我有一计’。”他低低地笑了起来,“你竟想用本宫为你造的‘势’,反过来……去敲诈本宫的‘敌人’?”
“这不是敲诈。”苏凌月迎着他那具有压迫感的目光,没有半分退缩,“这是……‘交易’。”
“他们出钱,买他们儿子的‘前程’。”
“而我,用这笔钱,去买我苏家军数十万将士的……‘性命’。”
“殿下。”她微微躬身,“这笔‘买命钱’,既解了您的燃眉之急,也……全了我的‘孝义’。您说,这难道不是……两全其美吗?”
“月儿!”苏战终于忍不住低吼出声,“你!你怎能……苏家世代忠良,怎能行此……行此宵小之径!这是勒索!是与那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
“哥。”苏凌月猛地回头,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忠良’?”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嘶吼。
“‘忠良’的下场,就是在朱雀大街被‘山匪’灭口!‘忠良’的下场,就是满门‘殉难’,连一块墓碑都不能有!”
“‘忠良’的下场,就是我苏家军数十万将士,在边关挨饿受冻,等着被赵弈那群畜生逼反,最后背上一个‘叛军’的骂名,死无全尸!”
“你告诉我!”她指着苏战,又指着自己,“这就是你要的‘苏家风骨’吗?!”
“我……”苏战被她这番泣血的质问,噎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那股属于战神的傲气,在妹妹这残酷的“现实”面前,被碾压得粉碎。
苏凌月不再看他。
她重新转向赵辰,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里,只剩下了冰冷的、近乎麻木的理智。
“殿下。我需要您的‘影子’。”
“我需要他们,替我去送几封……‘请柬’。”
“告诉那些世家。九日后,恩科重考。我苏凌月‘在天有灵’,不愿再看寒门士子蒙冤。届时,那本《柳七诗集》的‘原本’,和林玉风的‘原始考卷’,将会被‘意外’地公之于众。”
“他们若想让自己的儿子‘平安’上榜……”
“那便用他们的‘诚意’,来换这天下寒门的……‘公道’。”
“哈哈……哈哈哈哈……”
赵辰再也忍不住,他仰起头,发出了一阵低沉而又愉悦的大笑。那笑声牵动了他“病弱”的肺腑,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可他眼中的快意,却再也无法掩饰。
“好!”
“好一个‘苏凌*月’!”
“好一招‘釜底抽薪’!”
他止住笑,那双冰冷的眸子里,闪烁着与苏凌月如出一辙的疯狂。
“准了!”
他一挥手,“影一!”
“在。”影一那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书房的阴影里。
“从即刻起,”赵辰的声音恢复了冰冷,“影阁‘乙’字库,任由影十二调遣。”
“你,”他指向影一,“和她手下所有人,全力配合她的‘计策’。”
“本宫……”他缓缓地坐回软塌,重新披上了那件貂裘,“……要在这五日之内,看到那笔‘买命钱’。”
“遵命。”
……
三日后。雀舌巷,三日楼。
地下密室的烛火,将苏凌月和苏战的影子拉得很长。
墙上的划痕,已经到了第八道。
距离苏家军断粮,只剩下最后两日。
这三日,苏凌月和苏战哪也没去。他们就住在这间暗无天日的密室里,苏凌月养伤,苏战调息。
而整个天启城的上层世家,却经历了一场比承恩殿血案更可怕的……“勒索”。
他们甚至不知道敌人是谁。
他们只知道,一个又一个的黑衣“影子”,在深夜造访了他们的府邸。没有威胁,没有恐吓,只是留下了一句话。
“令公子之才,本不该埋没。苏小姐在天有灵,不愿再见遗珠蒙尘。三日之内,将军府废墟外,‘功德箱’。”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却让所有被“影卫”造访过的世家家主,一夜白头。
他们怕了。
他们不知道这个能悄无声息潜入他们守卫森严的府邸、能随意调动“影卫”、还能知晓科举内幕的“神秘人”到底是谁。
是太子?
还是……陛下?
他们不敢赌。
于是,从第二日开始。
镇国将军府那片早已被百姓的香烛堆满的“废墟”前,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刻着“苏家忠烈、公道长存”的巨大功德箱里。
开始“下雨”了。
没有铜板。
只有一张张五百两、一千两的银票,和一锭锭被黑布包裹的、沉甸甸的金条。
影卫们日夜不停地,将这些“民心”运回雀舌巷的地下金库。
“哥。”苏凌月看着眼前那座几乎要堆成小山的金银,那张平凡的面具下,声音没有半分波澜,“钱,够了。”
苏战看着那刺眼的金光,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可我们……”苏凌月缓缓地转过身,看向墙上那张巨大的、标注着“西北防线”的舆图。
“……还是输了。”
“什么?”
“哥,你还没明白吗?”苏凌月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我们缺的,从来就不是钱。”
“我们缺的是……时间。和一条……能神不知鬼不觉,将十万大军的粮草,运出天启城的……路。”
“五日之期,已过三日。就算我们买光了京城所有的粮食,也运不出去。”
“赵弈在户部和兵部的人,正日夜盯着我们……或者说,盯着‘苏家’的余孽,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苏战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那……那怎么办?!”
苏凌月没有回答。她只是缓缓地走到了那张舆图前,目光落在了天启城郊外,一个被朱笔圈出的、毫不起眼的黑点上。
“哥。”她的声音冰冷,“你还记得……赵弈的私人粮仓,在哪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