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凌月最后那一声泣血的叩首,如同一记重锤,将承恩殿内所有的喧嚣、惊恐、与混乱,尽数砸得粉碎。
死寂。
一种比刚才的骚乱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座大殿。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无论是惊魂未定的文官,还是持刀戒备的侍卫——都僵在了原地,目光骇然地聚焦在大殿中央那个伏在地上的、浴血的“女鬼”身上。
金砖地板上,她肩胛骨伤口崩裂而渗出的鲜血,已经汇聚成一滩小小的、刺眼的暗红。那本被她高举过头的《柳七诗集》,封面早已被她的血污浸透。
这幅景象是如此的诡异,如此的荒诞,又是如此的……触目惊心。
“妖……妖女!一派胡言!”
第一个打破这死寂的,是礼部侍郎周严。他那张养尊处优的脸早已没了半分血色,只剩下一片铁青。他指着苏凌月,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利无比。
“陛下!此女绝非苏凌月!苏家满门殉难,人尽皆知!此女定是……定是那逆党余孽,是她假扮苏凌月,欲在此神圣之地,行刺王杀驾之举!”
他这是在给苏凌月定性——不是申冤者,而是刺客。
“周大人说得对!”三皇子赵弈也终于从那“死人复生”的巨大冲击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上前一步,义正辞严。
“父皇!此女来历不明,妖言惑众!苏家通敌叛国,本就罪无可恕,此女身为苏家遗孤,不但不思悔改,竟还敢夜闯宫宴,冲撞圣驾!其心可诛!”
他转向那些依旧用刀枪指着苏凌月的禁军侍卫,厉声喝道:“尔等还在等什么?!此等乱臣贼子,还不就地格杀,以正国法!”
“上级否定”的罗网,从两个最有权势的男人嘴里,铺天盖地地罩了下来。他们不需要证据,他们只需要一个“杀”字,来掩盖他们心中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恐惧。
禁军侍卫们被他一喝,握着刀枪的手又紧了几分,杀气再次凝聚。
御座之上,皇帝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没有看周严,也没有看赵弈。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龙目,只是死死地盯着苏凌月……和她手中那本血污的诗集。
一个本该死在朱雀大街的人。
一个戴着影阁面具的女人。
一个从天而降、口呼冤情的“苏家遗孤”。
这一切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掌控。这让他感到了愤怒,一种被冒犯、被挑战的帝王之怒。
但更多的是……猜忌。
就在这剑拔弩张,苏凌月即将血溅当场的千钧一发之际——
“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咳嗽声,突兀地从皇子席位的最上首传了出来。
是太子赵辰。
他那副病弱的身躯在剧烈的咳嗽中抖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这大殿之上的血腥气和杀意就能要了他的命。他由小安子扶着,脸色苍白如纸,虚弱地抬了抬手。
“父皇……”
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父皇……息怒……咳咳……”赵辰一边喘息,一边艰难地说道,“此女……此女是真是假,尚且不论。可她……她毕竟是顶着苏家最后一条血脉的名号来的……”
他又是一阵猛咳,缓了许久才接上了气。
“苏家……苏家世代忠良……如今……如今虽犯下大错,可……可若是连他们这‘最后’的遗言……咳……都要用刀剑来堵住……那……那岂非寒了……天下其他……忠臣良将的心?”
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虚弱不堪,却像一把最锋利的软刀子,精准地扎在了皇帝的心窝上。
赵辰没有为苏凌月辩护,他只是在提醒皇帝——你不能“不教而诛”,否则,天下臣子会怎么看你?
皇帝的瞳孔猛地一缩。
与此同时,那些原本只是在看热闹的新科进士,尤其是寒门学子之中,也爆发出了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民心所向,乃立国之本’……这句话,我怎么好像真的在哪儿听过?”
“柳七……莫不是那个三年前在雀舌巷醉死的‘酒鬼诗人’柳七?”
“我……我曾有幸拜读过柳七先生的残稿,他……他似乎真的写过类似的句子!”
底层的震惊与怀疑,如同星星之火,开始在人群中蔓L延。
皇帝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他听到了那些私语,也听懂了赵辰的“提醒”。
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发出沉闷的巨响。
“肃静!”
帝王一怒,雷霆万钧。大殿瞬间再次安静下来。
皇帝的目光越过了赵弈和周严,像两把冰冷的刀,直直地钉在了苏凌月的身上。
“你。”他的声音不带半分温度,“妖女也好,遗孤也罢。你既口呼天大冤情,还状告朕……亲点的状元郎?”
“你手中那本血书,就是你的证据?”
来了。
苏凌月忍着浑身裂开般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她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将那本诗集朝着御座的方向,奋力一推。
诗集在光滑的金砖上滑行,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最终停在了大殿中央。
“陛下……”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臣女不敢状告状元郎。臣女状告的,是一个……剽窃亡者遗作、欺君罔上、丧尽天良的……畜生!”
“新科状元林玉风,他方才所诵读的《固本通商疏》,其立论之本——‘以农为本,兼以通商’;其点睛之笔——‘海晏河清,非朝夕之功;民心所向,乃立国之本’……”
苏凌月猛地抬起头,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早已瘫软在地的林玉风。
“皆是……一字不差地,抄袭自这本《柳七诗集》!!”
“而这位柳七先生,正是三年前……被林玉风在雀舌巷……活活害死的同窗好友!!”
“轰——!!”
如果说刚才苏凌月的出现是一枚炸弹,那她此刻这番话,无异于引爆了整座军火库!
剽窃!
杀人!
欺君!
三个词,一个比一个更诛心!
“你胡说!你血口喷人!!”林玉风终于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他连滚带爬地跪向御座,“陛下!陛下明鉴!臣冤枉啊!臣不认识什么柳七!这策论是臣……是臣呕心沥血所作啊!!”
“陛下!此女已然疯魔!她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周严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汗如雨下。
三皇子赵弈的脸色铁青,他死死地盯着苏凌月,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撕了她的嘴。
横梁之上,苏战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指甲早已掐进了掌心,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
「月儿……月儿……你做到了!」
御座之上,皇帝的胸膛在剧烈地起伏。
他的脸已经不是阴沉,而是一种暴怒的、近乎紫涨的颜色。
科举,是国本。
琼林宴,是他的脸面。
如今,有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告诉他,他亲点的状元郎,不仅是个剽窃贼,还是个杀人犯?
这不仅是在打他的脸。
这是在掘他大夏王朝的根基!
“好……”
皇帝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好一个……‘天大冤情’。”
他没有去看苏凌Yue,也没有去看林玉风。他那双充血的龙目,缓缓地转向了身旁的总管太监,和御座之下的大理寺卿。
“去。”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把那本血书……给朕呈上来。”
“传朕旨意,即刻封存贡院所有考卷!将林玉风的策论原卷……一并取来!”
皇帝缓缓地站起了身,那股属于九五之尊的、令人窒息的威压,笼罩了整座大殿。
“朕……”
“今日,就在这承恩殿。”
“要亲眼看一看,这对‘君臣’,这对‘才子’……”
“到底是谁……在欺君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