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子声停了,彩月的惨叫也化作了断断续续的呻吟。两个行刑的婆子退到一旁,垂手肃立,脸上没有半分表情,仿佛刚刚只是拍打了两条沾了灰的被褥。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浓重的汗味,混杂着泥土的气息,令人作呕。跪了一地的下人头埋得更低了,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廊下那个神情冰冷的嫡长女。
苏凌月没有看被拖下去的彩月,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张沾了血污的长凳。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院中每一个人的头顶,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都听清楚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银针,清晰地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从今日起,这清风苑但凡有谁敢阳奉阴违,或是将院里的话传了出去,彩月就是你们的下场。”
众人身体一颤,头埋得更深了。
“管家。”苏凌月唤道。
“老奴在。”管家连忙应声,姿态比之前恭敬了数倍。
“把这院里所有二小姐安插的人手都给我查出来,换掉。我这里不养吃里扒外的东西。”
“是,大小姐,老奴这就去办。”管家不敢有半分迟疑,躬身退下。
一场雷霆万钧的立威以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宣告了苏凌月对这座院落的绝对主权。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打狗给主人看,苏轻柔此刻恐怕早已气得咬碎了银牙,但只要父亲没有发话,她便不敢公然来清风苑找麻烦。
遣散了众人,苏凌月回到房中,亲手关上了门。
方才那股凌厉的气势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她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苦涩的茶水滑过喉咙,让她因激动而狂跳的心稍稍平复了些许。
她缓缓握紧了藏在袖中的那张药方。纸张的边缘被她的指甲掐出了深深的褶皱。
打一条狗并不能伤到主人分毫。今日之事不过是出了一口前世的恶气,却也彻底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苏轻柔的背后是三皇子赵弈,赵弈的背后是整个皇后母族和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而她苏凌月,除了一个镇国将军府嫡女的虚名,和父亲那摇摇欲坠的信任,还剩下什么?
「不够,远远不够。」
她需要一把更锋利的刀,一个能与三皇子抗衡的靠山。
苏凌月走到书案前,摊开一张宣纸,提起笔,却迟迟没有落下。她的脑海中飞速地闪过当朝几位皇子的身影。
「大皇子有勇无谋,早已被排挤出京,镇守边关,远水解不了近渴。」
「三皇子赵弈狼子野心,已是死敌。」
「五皇子母家是江南富商,看似富庶,在讲究门第的朝堂上却毫无根基,难成大器。」
「七皇子还是个只知跟在太傅身后念书的孩童。」
她将笔重重地搁在笔架上,墨汁溅出,在宣纸上留下一个突兀的黑点。
放眼整个皇室,竟无一人可为她所用。
难道真的要像前世一样,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苏家走向覆灭吗?
不。
绝不。
苏凌月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既然棋盘上的棋子都不合用,那就找一个被遗忘在棋盘之外的。一个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出局,却又偏偏占着最名正言顺位置的人。
她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张脸。一张苍白的、总是带着病态的、却在皇室宗谱上名正言顺地排在三皇子之前的脸。
那个被世人遗忘的,东宫太子,赵辰。
当今圣上元后所出的嫡长子。元后早逝,他自幼便被养在宫中,体弱多病,深居简出,性情孤僻,不理朝政。在朝臣眼中,这位太子不过是个占着名分的药罐子,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皇帝对他似乎并无多少父子之情,任由其在破败的东宫里自生自灭。
前世,苏凌月对这位太子的印象仅限于宫宴上远远的一瞥。他总是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安静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像,仿佛随时都会融化在宫殿的阴影里。后来,她被囚于地牢,隐约听狱卒提起,说太子殿下病逝了,丧仪办得极为冷清,甚至还不如一个得宠的妃嫔。
当时她并未在意,如今想来却处处透着蹊跷。
一个无权无势、被皇帝厌弃、被世人遗忘的太子,这不正是她能掌控的、最完美的“棋子”吗?
扶持他就等于直接站在了三皇子赵弈的对立面。他名正言顺,是嫡长子,这是赵弈永远无法比拟的优势。他势单力薄,正好需要她身后的镇国将军府作为倚仗。他们之间可以形成最稳固的利益联盟。
最重要的是,一个看似随时会死去的人不会引起任何人的警惕。
苏凌月睁开眼,眼底闪过一抹决绝的光。
就是他了。
但如何才能见到他?她如今被禁足于清风苑,连院门都出不去,更遑论是守卫森严的东宫。
直接求见父亲,说要拜访太子?那无异于自寻死路。父亲本就对她今日的举动心存疑虑,若她再表现出对朝堂权力的兴趣,只会让父亲更加警惕。
必须有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一个能让父亲无法拒绝,又能让她顺理成章地走出将军府,甚至接近东宫的理由。
苏凌月的目光缓缓落在了桌上那碗早已凉透的燕窝粥上。
有了。
她端起粥碗,走到门外,对守在门口的云香说道:“去请父亲过来,就说女儿想通了,有话要对他说。”
……
半个时辰后,苏威再次踏入了清风苑。
他看着换了一身衣服,正安静坐在桌边喝粥的女儿,心中的怒气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困惑。
“你想通什么了?”他沉声问道。
苏凌月放下汤匙,站起身,对着苏威盈盈一拜。“父亲,女儿知道错了。”
苏威一愣。
“女儿今日之举太过冲动,不仅让父亲蒙羞,更可能为家族招来祸端。”苏凌月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懊悔与后怕,“女儿思来想去,心中实在难安。那不祥之梦日夜萦绕,女儿怕是真的冲撞了神明,会连累家人。”
她抬起头,眼眶微红,眼神里满是孺慕与依赖:“父亲,女儿想去寒山寺为家族祈福,为父亲、为母亲、为哥哥抄经百卷,斋戒七日,以求心安,也求神明庇佑我苏家,渡过此劫。”
寒山寺。
那是京郊最有名的皇家寺庙,香火鼎盛。去那里祈福,对于一个做了噩梦、心神不宁的闺阁少女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请求。
更重要的是,寒山寺离东宫别院只有一墙之隔。
苏威看着女儿那张写满“惶恐”与“孝心”的脸,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了。他只当女儿是被那所谓的“噩梦”吓破了胆,又被自己白日的雷霆手段震慑住,如今是真心悔过了。
“也罢。”他长叹一声,语气缓和下来,“你去寺庙静静心也好。此事我会安排。只是你记住,在外面不可再像今日这般任性妄为。”
“是,父亲。女儿谨记。”苏凌月垂下眼,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她站起身,走到苏威身边,像小时候一样,轻轻为他捶了捶肩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父亲,您一定要派人好好查查那些信物。”
苏威身体一僵,随即拍了拍她的手,眼神变得深沉起来。
“为父知道了。”
他没有再多说,转身离开了清风苑。
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苏凌月缓缓直起身,走到窗边。
她知道,父亲心中的那根刺已经深深地扎了下去。而她自己,也终于为这盘死局找到了第一个破局的落子点。
她抬起头,望向东方。那里是皇宫的方向。
「太子殿下,」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我这枚弃子,来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