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子最终还是发了。
我用冷静、克制的笔触,描述了江水的异常颜色与气味,引用了官方的初步说明和专家的“藻类爆发”推测,记录了沿岸市民的担忧与困惑。我写了那死寂的江面,写了那粘稠的流动感,甚至隐晦地提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氛围”。
但我没有提那个包裹。没有提那道裂开的缝隙,没有提那片纯粹的黑暗,更没有提那个无声的微笑。
我将那张致命的照片加密后藏在了硬盘最深处,如同埋葬一个随时会破土而出的噩梦。
然而,我知道,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它不在报纸的版面上,而在我的眼睛里,在我的骨髓里。
那天从江边回来,我就开始失眠。
不是单纯的睡不着,而是一闭眼,那片粘稠的亮黄色就会淹没我的梦境。它不是液体,更像是一种有生命的雾霭,缓慢地、无可阻挡地弥漫,包裹一切,渗透一切。在梦里,我常常站在那个废弃的栈桥上,低头看着脚下翻滚的黄浊江水,然后,那个包裹会无声地浮上来,膜上的裂缝缓缓张开,露出那片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暗。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
只有无声的注视。
每一次,我都会在那种冰冷的、被彻底看穿的恐惧中惊醒,浑身冷汗,心脏像是要撞碎胸骨。
白天也变得难熬。我对黄色变得异常敏感。街边的警示线,外卖员的制服,甚至办公室里同事放在桌上的一支柠檬黄的荧光笔……任何突兀的亮黄色闯入视野,都会让我的心脏骤然收缩,呼吸一滞,仿佛那颜色本身带着钩子,能扯动我脑子里那根最敏感的弦。
我开始避免靠近窗户,避免看向湘江的方向。尽管隔着遥远的距离,我依然能感觉到它的存在——那条在城市躯体上化脓的、亮黄色的伤口。
报社里的气氛也越来越怪。
老张请了病假。电话里,他的声音虚弱而沙哑,说他身上开始出现大片的黄色斑块,不痛不痒,但像污渍一样洗不掉,医生也查不出原因。他还说,总听到若有若无的水声,闻到那股甜腥味,即使在干燥的家里。
“陈默,那东西……那东西是不是缠上我了?”他声音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听筒。
我无言以对。我只能苍白地安慰他,让他好好休息。
而编辑部里,关于湘江的讨论也渐渐变了味道。最初的猎奇和新闻热度过去后,一种更隐晦、更压抑的情绪在蔓延。有跑环保口的同事私下说,参与事件处理的一些工作人员陆续出现了类似老张的症状——幻觉、黄斑、持续的低烧和谵妄。消息被严格封锁,但恐惧是锁不住的,它像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官方通报依旧坚持“罕见微生物”的说法,加大了水质净化的宣传,甚至组织了几次专家访谈,试图用科学驱散迷雾。但我知道,那迷雾深处藏着的,绝非科学目前能够解释的东西。
又是一个深夜。我强迫自己坐在电脑前,整理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稿件,试图用工作麻痹神经。编辑部里只剩下寥寥几人,灯光惨白,敲击键盘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口渴得厉害。我起身去接水,路过资料室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细微的、持续不断的摩擦声。
嘶啦……嘶啦……
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反复刮挠着什么硬物。
资料室晚上通常是不锁门的,方便记者查阅过往报纸。谁这么晚还在里面?
我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推开虚掩的门。
里面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台灯,光线集中在房间中央的长条桌上。一个人影背对着我,伏在桌面上,肩膀微微耸动。
是校对王师傅,一个在报社工作了几十年的老实人。
“王师傅?这么晚了还没回去?”我出声问道。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止动作,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专注地刮挠着桌面。
“王师傅?”我提高了音量,走近几步。
那股熟悉的、甜腻中带着腥气的味道,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我的胃猛地一紧。
我绕到桌子侧面,看清了他在做什么。
桌上摊开着一份几天前的报纸,上面正是我写的那篇关于湘江水变的报道。而王师傅,正用他的指甲,一下,又一下,狠狠地刮着报纸上那张湘江的配图——图片里,正是那片刺眼的亮黄色江水。
他的指甲已经劈裂,指尖渗出血丝,混合着报纸油墨,在那片黄色区域留下了一道道暗红污浊的刮痕。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固执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片黄色,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咕哝。
“……刮掉……刮干净……不能看……它在看……”
我浑身汗毛倒竖。
“王师傅!停下!”我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胳膊。
他的手臂冰凉,而且异常僵硬。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我。
那一刻,我几乎停止了呼吸。
他的眼球,原本眼白的部分,此刻布满了细密的、蛛网般的黄色血丝,那黄色鲜艳得诡异,和他正在刮挠的报纸图片如出一辙。他的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种疯狂的偏执。
“陈记者……”他认出了我,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这颜色……这颜色不能留……它在里面……生了根了……”
他的目光转向我的眼睛,那双布满黄丝的眼睛骤然瞪大了几分,流露出极度的恐惧。
“你……你也看见了!是不是?!”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它也在你身上!我看见了!它在你眼睛里!”
我如遭雷击,猛地甩开他的手,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撞在身后的书架上。
他在胡言乱语!他被污染了!就像老张,就像那些打捞人员一样!
王师傅没有追过来,他只是重新低下头,继续用流血的手指刮挠着报纸上的黄色,咕哝声越来越低,越来越含混。
我逃也似的冲出了资料室,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他说它在我眼睛里……
我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反复泼脸,然后抬起头,看向镜子。
镜中的男人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瞳孔因为恐惧而微微放大。我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凑近,再凑近。
起初,什么都没有。只有疲惫和血丝。
但渐渐地,在我瞳孔的最深处,在那片漆黑的后面……我仿佛看到了一星极其微小的、针尖般的……亮黄色。
像一粒邪恶的种子,深埋其中。
它在看着我。通过我的眼睛。
或者说,它,已经成了我眼睛的一部分。
我没有再回办公室。我像个游魂一样离开了报社,漫无目的地走在深夜的街道上。城市依旧灯火通明,但在我眼中,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黄晕。
我明白了。
湘江水的变色,不是污染,不是藻类。
那是一种“播种”。
那些包裹,是“果实”,或者“种子”。它们顺流而下,在某些地方靠岸,裂开,将其中的“黑暗”——那冰冷的、非人的意志——释放出来。
它不杀死你。它侵蚀你,同化你。它在你体内生根,扭曲你的感知,让你成为它的延伸,它的眼睛。
老张,王师傅,那些打捞人员……还有我。
我们都看见了它,直视了那片黑暗。于是,根须便种下了。
它在看着这座城市,通过我们这些被“污染”的眼睛。它在感知着恐慌,适应着这个世界。它在等待着什么。
而我,记者陈默,在记者节这天,成了它无数个沉默的目击者之一,一个活着的……载体。
我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能够俯瞰湘江的一座高架桥上。
夜风很大,吹得我衣衫猎猎作响。桥下,那条亮黄色的水带在黑暗中蜿蜒,比白天更加醒目,更加妖异,像一条沉睡的、散发着不祥光芒的巨蟒。
它似乎……更亮了。范围也更广了。
在我混乱的感知中,我仿佛能听到无数细碎的声音在风中呜咽,能看到无数黄色的光点在城市的阴影中若隐若现。那是它的根须,在蔓延,在生长。
我靠在冰冷的栏杆上,望着那片孕育了恐怖的母亲河。
今天,是记者节。
我们追寻真相,报道事实。
可当真相本身就是一种无法言说、无法理解、甚至无法直视的恐怖时,记者的笔,又能写下什么?
或许,只剩下沉默。
一种被根植于恐惧深处的、永恒的沉默。
我抬起头,望向漆黑的天幕,试图找到一颗星星,却只看到城市灯光渲染出的、一片浑浊的橙黄色天空。
就像那条江水的颜色,正在缓慢地,无可阻挡地,吞噬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