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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1月8日, 农历九月十九, 宜:破屋、坏垣、余事勿取, 忌:诸事不宜。

我看着台历上那三个鲜红的印刷字——“记者节”,哑然失笑。

身为《晨星报》的记者,什么时候真有属于自己的节日了?这大概又是哪个领导一拍脑袋想出来的,印在台历上充充门面的玩意儿。我们这种人,每天不是在路上采风,就是在案头赶稿,风尘仆仆,哪里有什么新闻事件,哪里就有我们被驱策的身影。节日?不过是日历上一个冰冷的符号,提醒着我这个行业的尴尬与疲惫。

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日期下方那行更小的字,那是老黄历的宜忌。农历九月十九,宜:破屋、坏垣、余事勿取;忌:诸事不宜。

“诸事不宜……”我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心里头那股没来由的烦躁感,像水底的淤泥被搅动,缓缓翻腾起来。窗外的天色是种沉郁的灰白,明明才上午九点多,却透着一股暮气沉沉的压抑。

今天,我有个采访任务,关于湘江水一夜之间变成亮黄色的异常事件。

这消息最开始是从几个凌晨归家的网友发的照片流传开的,照片里,原本墨绿或浑黄的湘江,在夜色和城市灯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极其扎眼、近乎荧光的亮黄色,像一条巨大的、扭曲的黄色绸带,贯穿了城市。起初都以为是灯光秀或者某种行为艺术,直到天亮,那黄色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愈发刺目,江面漂浮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油腻感,还伴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中带着腥气的怪味。

官方的反应很快,先是辟谣说可能是某种藻类爆发或者上游企业临时排污,正在调查,呼吁市民不要恐慌,不要接触江水。但“亮黄色”这个视觉冲击力太强了,加上那股怪味,恐慌就像无声的瘟疫,早已在城市的毛细血管里蔓延。

我的眼皮从早上起床就开始跳,左眼,跳灾。看着“诸事不宜”和老黄历旁边那个刺眼的“记者节”,对于今天的采访,我心里头那股莫名的气息愈发浓重,像一团湿冷的棉花,堵在胸口。这趟差事,隐隐透着不安。

“陈默,发什么呆呢?”同事老张端着个泡满枸杞的保温杯溜达过来,瞥了一眼我桌上的台历,“哟,记者节啊,怎么,报社给发过节费了?”

我苦笑一下,把台历合上:“发了个硬骨头任务,湘江水变黄那事儿。”

老张脸上的调侃收敛了些,凑近点,压低声音:“我听说,这事儿有点邪乎。”

“邪乎?”我看向他。老张是报社的老资格,消息灵通,人也油滑,但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

“嗯,”他点点头,眼神里带着点讳莫如深,“我有个在环保局的朋友,昨晚值班,他们第一时间取了水样。你猜怎么着?”

“怎么?”

“仪器测不出任何已知的污染物指标,重金属、化学耗氧量、藻类毒素……都在正常范围,甚至比平常的江水还‘干净’点。”老张的声音更低了,“但那颜色,那味道,就是不对劲。而且,听说最早发现异常的那个河段,捞上来点东西。”

“什么东西?”我的心提了一下。

“不清楚,那边口风很紧。只说……不像正常水里该有的。”老张拍了拍我的肩膀,“总之,你跑这趟,自己多留个心眼。这水,黄得有点……太亮了,亮得让人心里发毛。”

老张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我心里那片本就涟漪阵阵的湖面,激起了更大的波澜。不像正常水里该有的东西?会是什么?

收拾好采访包,相机、录音笔、笔记本,还有社里特意配发的简易防护口罩。下楼,发动我那辆饱经风霜的旧车,汇入车流,朝着湘江边驶去。

越靠近江边,空气中的那股怪味就越明显。不是纯粹的臭,而是一种甜腻腻的腥,有点像腐烂的水果混合了铁锈和某种劣质香精,钻进鼻腔,黏在喉咙口,让人一阵阵反胃。路上的行人也大多戴着口罩,行色匆匆,偶尔有人驻足朝江边的方向张望,脸上带着惊疑和忧虑。

我把车窗升起,开了内循环,但那味道似乎无孔不入。

终于,到了预订的采访地点——靠近江心公园的一段堤岸。还没下车,那片亮黄色就蛮横地闯入了视野。

那不是普通的黄色。不是黄河水的土黄,也不是工业废水的浊黄。它是一种极其鲜艳、饱和度高到失真的亮黄,像打翻了的、巨量的荧光颜料,又像是某种会自发光的、浓稠的液体,覆盖了整个江面。江水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流动感,变得粘滞、沉重,阳光照射下,反射出油腻腻、令人眩晕的光斑。这颜色太具有侵略性,看久了,眼睛都感到刺痛。

我停好车,戴上口罩,拿起相机走了过去。堤岸上已经拉起了警戒线,有一些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在忙碌,也有零星的媒体同行在拍照、采访。几个附近的老居民被记者围着,情绪激动地说着什么。

我找了个相对僻静的位置,举起相机。取景框里,那条亮黄色的、沉默的巨流,给人一种超现实的不安感。我调整焦距,对准江面,按下快门。相机屏幕回放的照片,却让我愣了一下。

照片里的黄色,比肉眼所见的更加刺眼,甚至边缘带着一种诡异的、毛茸茸的光晕。仿佛这黄色本身,在抗拒被记录。

我甩甩头,归结于光线问题。收起相机,我走向一位独自站在警戒线边,望着江水发呆的老人。他穿着旧式的工装,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

“老人家,您好,我是《晨星报》的记者,陈默。”我出示了证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能跟您聊聊这江水的情况吗?”

老人缓缓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浑浊,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恐惧?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聊什么?有什么好聊的?这水……这水不对头啊。”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江水变色的?”

“昨天后半夜吧,”老人指了指下游的方向,“我睡不着,起来溜达,走到这儿就闻着味儿了。天蒙蒙亮的时候,就看清楚了,成了这个鬼样子。”他顿了顿,用力跺了跺脚下的堤岸,“我在江边住了一辈子,从没见过这种黄!这不是泥沙,不是污水,这……这像是……”

他欲言又止,浑浊的眼睛里恐惧更深了。

“像是什么?”我追问。

“像是……活的。”老人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什么听见,“你看它,好像在不紧不慢地动,但又不像水流。你看那儿——”他指向江心一处打着漩涡的地方。

我顺着看去,那里确实有一个不大的漩涡,但漩涡中心的颜色,似乎比周围更深,更浓,像一只窥伺的、黄色的眼睛。

“它好像在看着我们。”老人喃喃道。

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爬上来。我强迫自己镇定,继续问:“除了颜色和味道,您还注意到什么其他不寻常的事情吗?比如,江里的鱼?或者……别的什么?”

老人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抬起手,指向下游更远处,靠近废弃的老码头方向:“鱼?早没影了。不过……昨天早上,天还没大亮,我好像看见……那边水面上,漂着个什么东西,很大,不像是木头,也不像是垃圾……黄乎乎的,跟着水一沉一浮的……后来好像就不见了。”

黄乎乎的,很大的东西?我想起老张的话——“捞上来点东西”。

又问了几个问题,老人却只是摇头,不再多说,只是反复念叨着:“这水不干净了……惹了不该惹的东西了……诸事不宜啊……”

“诸事不宜”,又是这个词。

离开老人,我又采访了另外几个围观者和一位愿意简短交流的环保局工作人员,得到的官方口径和老张说的差不多:原因不明,正在检测,暂无毒性报告,建议远离。

原因不明。这四个字背后,往往藏着最深的恐惧。

临近中午,我决定去老人提到的下游老码头看看。那里已经偏离了主城区,更加荒僻。废弃的码头栈桥像一根锈蚀的骨头,斜斜地插入那片亮黄色的江水中。周围的空气似乎更冷了,那股甜腥味也更加浓重。

我沿着杂草丛生的江岸慢慢走着,脚下的泥土因为江水的浸润而变得泥泞湿滑,留下一个个黄色的脚印。相机挂在胸前,我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这里静得出奇,连鸟叫声都听不到,只有江风掠过枯草的呜咽,和那粘滞的江水缓慢涌动时发出的、一种低沉的、类似叹息的声音。

走到栈桥尽头,我扶着锈迹斑斑的栏杆,向下望去。江水在脚下翻滚,那亮黄色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显得更具压迫感,仿佛有生命般在蠕动。我甚至能看到一些细小的、无法分辨的颗粒物在黄色的水体中悬浮、沉浮。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在栈桥下方一处被阴影笼罩的角落,江水边缘,好像卡着什么东西。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小心翼翼地,沿着湿滑的斜坡,向下挪动了几步。

那是一个包裹,或者说是类似包裹的东西。外面裹着一层厚厚的、黄色的、半透明的膜状物,像是被江水浸泡得极度膨胀的油布,又像是某种……生物的蜕皮。膜状物里面,似乎包裹着某种不规则形状的物体,大小约莫和一个行李箱差不多。它一半浸在黄色的江水里,一半搁在泥滩上,表面沾满了粘稠的、亮黄色的浆液,正顺着坡度,缓缓地滴落,融入江水之中。

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那层黄色的、半透明的膜,在微弱的光线下,似乎还在极其缓慢地……搏动着。仿佛有生命在里面呼吸。

这就是老人看到的那个“黄乎乎的,很大的东西”?这就是老张说的,“不像正常水里该有的”东西?

一股强烈的恶心和恐惧攫住了我。我颤抖着举起相机,对着这个诡异的“包裹”对焦。透过取景框,我能更清晰地看到那层膜的质感,油腻,滑腻,甚至能看到膜下面,隐约透出的、更深色的、扭曲的轮廓……

我按下了快门。

咔嚓。

在这死寂的环境里,快门的声响显得格外刺耳。

几乎就在快门声响起的同时,那包裹的膜状表面,靠近顶部的位置,突然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那不是被水流冲开的裂缝,更像是一只……缓缓睁开的眼睛。

缝隙里,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更深、更浓、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纯粹的黑暗。

而我,记者陈默,正通过相机的取景框,与那片黑暗,直直地对视着。

那片黑暗,冰冷,空洞,却仿佛带着某种古老的、非人的意志,穿透了镜头,穿透了我的视网膜,直抵我的脑海深处。

我僵在原地,浑身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相机还举在眼前,保持着拍摄的姿势,但我失去了任何动作的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片裂开的黑暗。

那“眼睛”似乎也“看”着我。

然后,那裂缝,极其缓慢地,咧开了一个弧度。

像一个无声的、诡异的微笑。

我猛地放下相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再定睛看去,那包裹依旧静静地卡在那里,膜状物表面的裂缝依旧存在,里面的黑暗深邃依旧。刚才那一瞬间的“对视”和“微笑”,真实得令人窒息,却又荒谬得像是一场幻觉。

是幻觉吗?是这诡异的黄色江水带来的心理压力导致的错觉?

我无法判断。我只知道,那股从早上就萦绕在心头的莫名不安,此刻已经变成了实质性的、冰冷的恐惧,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

我踉跄着向后退去,脚下踩滑,差点摔进那亮黄色的江水里。我手忙脚乱地爬回坡上,头也不回地逃离了栈桥,逃离了那个废弃的码头,逃离了那个仿佛在对我微笑的、裹在黄色薄膜里的恐怖之物。

跑回堤岸路上,回到车里,锁死车门,我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我低头看向手中的相机,屏幕还亮着,显示着刚才拍下的最后一张照片——那个诡异的黄色包裹,以及,包裹上那道裂开的、内里是纯粹黑暗的缝隙。

我放大照片,死死地盯着那片黑暗。

那片黑暗,也仿佛在透过屏幕,静静地回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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