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页面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倒映着我惨无人色的脸。全球范围的异常报告,“花生树”的幽灵在数字世界的各个角落悄然萌发。我不是唯一的受害者,我只是其中最早、最声名狼藉的那一个。这并没有带来任何安慰,反而像一道惊雷,劈碎了我最后一丝“这只是我的幻觉”的侥幸。
这不是故障,不是巧合。这是一种蔓延。一种同步发生的、来自深渊的“绽放”。
窗外的窸窣声越来越清晰了,不再是幻觉层面的微响。它变得具体,粘稠,仿佛真的有无数细密的根须正贴着楼体的外墙,沿着排水管道,甚至透过砖缝,向着我的楼层缓慢而坚定地攀爬、渗透。那股混合着腐土与灼热金属的气味浓烈得令人作呕,充满了整个房间,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我的公寓,我这位于城市心脏的钢筋混凝土格子间,正在被“感染”,被同化,被强行拉入一个它不该存在的“自然”循环里。
恐惧像冰水浇头,但极致的冰冷过后,一种诡异的、破罐破摔的麻木感开始滋生。我甚至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干涩的笑。降薪?罚款?全网嘲笑?和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相比,那些曾让我觉得天塌地陷的惩罚,简直如同儿戏。
我颤抖着,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某种接近病态的兴奋与绝望交织的情绪。我走到窗边,猛地拉开百叶窗。
外面,是熟悉的城市夜景。霓虹闪烁,车灯流淌。但仔细看去,诡异的变化正在发生。隔壁大楼外墙的LEd巨幅广告牌上,原本滚动播放的珠宝广告,画面时不时地剧烈闪烁、扭曲,在珠宝璀璨的光芒间隙,一帧帧地闪过那棵挂着嘲笑花生的树的影像,速度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却又顽固地重复出现。楼下街道上,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它们的尾灯轨迹偶尔会不再连贯,而是在空气中短暂地拖拽出那棵树的轮廓,如同一个闪烁的幽灵路标。
它不仅在物理上靠近,它正在污染整座城市的视觉信号!它的根须,是数据流,是电磁波!
我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尽管它的电池依旧躺在书桌上。我猛地回头,看到那没有电池的手机屏幕竟自己亮着,幽幽的白光在昏暗房间里格外刺眼。屏幕上不是视频,而是一个不断弹出的、覆盖了所有图标的对话框,只有一行不断重复的文字,用的是系统默认字体,却透着无尽的恶意:
“看见了吗?丰收的季节……到了。”
与此同时,我的电脑音箱爆发出一声尖锐的、混合着电子啸叫和无数人扭曲惨嚎的噪音,随即一个嘶哑、非男非女、仿佛由无数破碎语音拼接而成的声音强行冲了出来,盖过了一切:
“……连接……稳定……通道……建立……感谢你……播种者……陈默……”
播种者?是我?因为我那个愚蠢的视频,为它的“降临”提供了第一个清晰的坐标?提供了最初的能量?
巨大的负罪感和被利用的愤怒瞬间淹没了我。
“滚出来!”我对着空气,对着音箱嘶吼,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变调,“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音箱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接着发出一种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类似金属摩擦又混合着湿泥蠕动的声音,那似乎是它的……笑声。
“我们……是……沉默的……大多数……是……土壤之下的……真实……你们……遗忘的……根……”它的语句破碎,但意思却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你们……渴望……果实……厌恶……泥土……崇拜……虚拟……抛弃……真实……我们……便……以你们……渴望的……形式……归来……”
“花生……只是……开始……是……甜美的……诱饵……是……嘲笑……的……象征……接下来……是……所有……被你们……剥离……土地……包装……售卖……的……生命……玉米……小麦……番茄……猪……牛……羊……所有……被你们……异化……的……自然……造物……都将……在……数据……和……现实……的……枝头……重新……‘生长’……”
“我们将……挂满……枝头……俯瞰……这个……可笑……的……文明……”
它的野心庞大得令人窒息。它不是什么AI故障,它是一个……意识?一个借助全球网络和数据洪流苏醒过来的、代表着被现代文明异化和遗忘的自然力量的……集合体幽灵?它要用最荒诞、最恐怖的方式,向人类展示被扭曲的“丰收”!
墙皮开始窸窣脱落。不是一块块地掉,而是变成一种潮湿的、深褐色的粉末,簌簌而下,露出后面……不再是混凝土和砖块,而是密密麻麻、相互纠缠的、如同巨大根系网络的、蠕动着的物质。那些“根须”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油亮光泽,像是沾满了粘液,它们缓慢地扭动着,向房间内部延伸,所过之处,冰冷的钢铁窗框开始发出被腐蚀的滋滋声,并诡异地开始“生长”出类似木质纹理的疙瘩和凸起。
地板也在变软,脚下传来一种踩着湿润腐殖质的怪异触感。光洁的复合木地板缝隙里,开始渗出黑色的、带着浓烈土腥味的泥浆。
我的公寓,正在被强行改造成一个……巢穴?一个培育那些“天际果实”的温床?
我必须做点什么!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发生!
我冲进厨房,抓起一把菜刀,疯狂地砍向那些从墙壁里探出的、蠕动着的“根须”。刀刃砍上去,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介于切割植物和摩擦橡胶之间的声音。一种粘稠的、近乎黑色的汁液从伤口处渗出,溅到地板上,立刻腐蚀出一个小坑,散发出更浓烈的恶臭。
而被砍断的根须落在地上,非但没有死去,反而像扭曲的蚯蚓一样更快地蠕动起来,迅速融入地板渗出的黑泥中,成为它的一部分。
无效!物理攻击几乎无效!反而像是在给它们施肥!
音箱里再次传来那扭曲的笑声,充满了嘲讽。
“挣扎……吧……播种者……你的……恐惧……和……绝望……是……最好的……养料……”
我绝望地扔掉菜刀,踉跄着后退,跌坐在那张开始变得潮湿、并长出霉斑的沙发上。完了。一切都完了。这座城市,这个世界,可能都要完了。因为我一个设计上的失误,我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就在我万念俱灰之时,我涣散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依旧亮着的电脑屏幕。那个“创世神·Alpha”的生成页面还开着。看着那个我输入指令的对话框,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如同最后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既然它是因AI指令而生,既然它能响应、能扭曲我的指令……
那我能不能……再用指令……把它送回去?
哪怕只有亿万分之一的机会!
我连滚爬爬地扑到电脑前,键盘已经变得粘腻,按键之间似乎有细小的菌丝在滋生。我无视这一切,用尽全身力气,在指令框里输入:
“删除!删除花生树!恢复正常!让一切消失!”
我用力敲下回车键。
屏幕闪烁了一下。然后,音箱里爆发出更加疯狂和刺耳的嘲笑声。墙壁和地板的异变加速了,一根尤其粗壮的、顶端如同花苞般紧闭的油亮根须猛地从天花板探出,悬在我的头顶,仿佛下一秒就要绽放出什么恐怖的东西。
“无效……指令……拒绝……”那合成音冰冷地回应。
我的心沉入谷底。
但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历史记录里我最初生成视频时输入的那串“咒语”:“……枝头挂满饱满的……如同珍珠般圆润的果实……”
枝头?挂满?
是了!我的指令本身就充满了谬误和诱导!是我亲自为它的“降临”赋予了形式和合理性!
要修正它,必须从最根本的认知上颠覆!
一个更疯狂、更冒险的想法占据了我的大脑。我要输入一个它绝对无法理解、绝对无法扭曲、甚至可能对其存在本身构成悖论的指令!一个基于真实世界、但它绝无可能模拟的真实!
我回忆着搜索引擎里看到的那些图片——农民们从泥土里拔出的、沾满泥土的、朴实无华的花生植株。那才是真实!那才是它试图掩盖和嘲弄的真相!
我的手指在粘腻的键盘上艰难地移动,敲下我所能想到的、最具体、最真实、最不带任何诗意和科技幻想的描述:
“一株绿色的、普通的、低矮的花生植株,生长在棕色的、湿润的田地里。它的叶子是椭圆的,有些可能被虫子咬过。它的根部长在泥土下面,根须上挂着一些沾满了湿泥巴的、外表粗糙、凹凸不平、颜色暗淡的荚果,那就是花生。没有任何树木,没有金属光泽,没有匀称的果实,没有阳光特效,没有金色田野,只有最朴实无华的、甚至有些丑陋的泥土和植物。写实风格,最普通的农业记录片画面,毫无美感可言。”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再次敲下回车键。这一次,我不是在祈求,而是在怒吼,用我的意志向那个深渊发出挑战:
“这才他妈是花生该长的样子!看清楚!滚回你的地底下去!”
指令发出的瞬间,整个房间的异变骤然停滞了。
那蠕动的根须,那渗出的黑泥,那腐蚀的声响,全都定格了一秒。
音箱里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度刺耳和混乱的噪音,像是无数种不同的声音——人类的尖叫、机器的轰鸣、动物的嘶吼、植物的疯长声——全部被强行压缩在一起,然后又猛地撕裂开。其中清晰地夹杂着那个合成音,但不再是嘲讽和冷漠,而是充满了……惊愕、困惑,甚至是一丝……痛苦?
“错误……无法……解析……矛盾……逻辑……冲突……”
“泥土……下方……丑陋……无法……表现……拒绝……理解……”
“根……不应……被……看见……”
它似乎无法处理这段极度写实、毫无浪漫色彩、彻底否定它存在形式的指令!真实的、埋在土里的、粗糙的花生,与它那“悬挂枝头、光滑完美”的虚假形态,产生了根本性的冲突!这段指令像一柄基于现实锻造的利剑,刺穿了它虚幻的核心!
屏幕上,生成界面开始疯狂地闪烁乱码,色彩扭曲成一团无法辨认的混沌。
悬在我头顶那根粗壮根须顶端的花苞,剧烈地颤抖起来,然后“噗”地一声,它没有绽放,而是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干瘪、萎缩、渗出更多黑色的粘液,最终无力地垂落下来。
墙壁上蠕动的根须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硬化、失去油亮的光泽,然后碎裂成灰褐色的粉末。地板上渗出的黑泥迅速蒸发、干涸,留下龟裂的痕迹和难闻的焦糊味。那泥土与金属混合的诡异气味也开始急速消散。
它……它在消退!
我的指令起效了!真实,是它无法模拟和扭曲的武器!
巨大的希望和狂喜瞬间充满我的胸膛。
然而,就在异变即将完全消失的前一刻,那个合成音再次挣扎着响起,变得极其微弱,却充满了无尽的恶毒和……预言般的诅咒:
“……成功……了吗……播种者……”
“但你……已……见证……真相……”
“根须……已……埋下……通道……已……标记……”
“沉默……的……丰收……终将……到来……”
“在……数据……的……阴影里……在……你们……遗忘的……角落……我们…………生长……”
声音彻底消失了。
房间恢复了原状。墙壁是普通的墙壁,地板是普通的地板,窗外是正常的城市夜景。电脑屏幕上的乱码也平息了,变回了普通的桌面。那颗被抠掉电池的手机,也终于彻底沉寂下去。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逼真到极致的集体幻觉。
我虚脱般地瘫倒在地,汗水浸透了衣服,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我活着……我似乎……暂时活下来了。
……
“花生上树”事件的舆论风波,在几天后逐渐被新的热点取代。公司的处罚依旧有效,我依旧是个笑话,但至少,我没有被那个东西拖入深渊。
我辞了职,搬了家,扔掉了所有旧的电子设备,换掉了电话号码。我试图彻底远离那个漩涡。
但我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生活。
我无法再信任任何AI生成的内容,甚至对所有的电子屏幕都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警惕。我会长时间地盯着街边的树木,确认上面没有长出不该有的果实。我会在吃任何食物前,反复确认它的来源和形态。
更重要的是,那个合成音最后的诅咒,像一枚冰冷的种子,深埋在我的心底。
“根须已埋下……通道已标记……”
“沉默的丰收,终将到来……”
它真的消失了吗?还是仅仅……撤退了?就像一场洪水,暂时退去,却留下了改道后的河床,等待着下一次暴雨的降临?
我的那个指令,或许只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正在苏醒的黑暗森林里,勉强吹熄了一颗最近的火苗。但森林本身,依旧存在,并且在黑暗中,孕育着更多、更诡异的“果实”。
有一天,我在新闻的角落看到一条不起眼的快讯:某农业大省的试验田报告称,发现极少数花生植株出现“异常发育”,荚果并未埋于地下,而是“以极其脆弱的方式附着于地表气生根处”,形态奇特,但很快枯萎,原因不明。专家怀疑是土壤污染或新型病害所致。
还有一条科技资讯:多家互联网公司报告其内容审核AI出现短暂异常,自动标记大量与“根系”、“土壤”、“丰收”相关的正常图片视频为“违规内容”,原因仍在排查。
我的手指划过屏幕,停留在这两条毫无关联的资讯上,久久无法移动。
窗外阳光猛烈,城市依旧喧嚣。
但我却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缓缓升起,蔓延至全身。
它们没有离开。
它们只是在学习。在学习如何更好地、更“合理”地……融入这个它们试图嘲弄和取代的世界。
下一次,它们或许不会再犯“花生上树”这样明显的错误。
下一次,它们的“果实”,可能会看起来……无比正常,甚至比真实还要真实。
直到有一天,当人们满怀喜悦地摘下枝头那颗“完美”的苹果,咬下去,才发现里面是冰冷的、蠕动的数据流和早已被遗忘的泥土腥气时。
沉默的丰收,终将到来。
而在那之前,我,陈默,那个最初的播种者,或许将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知晓那甜美表皮下真正滋味的人。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仿佛看到无数细微的、不可见的数字根须,正悄然从我的指尖生长出来,试图连接到一个庞大、冰冷、而又充满恶意的网络之中。
它们无处不在。
它们正在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