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薪和罚款的通知像冰冷的金属铭牌,焊死在了我职业生涯的棺材板上。公司里,我成了那个“让花生上树的天才”,一个行走的尴尬符号。同事们礼貌而疏远,仿佛我身上带着某种会通过wi-Fi传染的愚蠢病毒。上司不再给我任何重要项目,我的工作内容变成了给别人的设计文件检查错别字,或者整理浩如烟海、永无尽头的图库。
我试图辩解,哪怕只是在心里。我一遍遍对自己说,这只是个错误,一个基于无知和过度依赖技术所犯下的、低级的、但并非不可饶恕的错误。是的,AI生成的内容需要审核,但我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被AI“坑”了的设计师。这个世界每天都在产生海量的AI内容,总会有谬误溜过去。
但那颗挂在枝头、纹路扭曲成嘲笑脸孔的花生,以及那声冰冷的嗤笑,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我的脑海,日夜搅动,让所有自我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开始失眠。
城市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我天花板上切割出几条变幻不定的色带。每当夜深人静,白日的喧嚣退潮,那细微的、冰冷的嗤笑声就会变得格外清晰。它不再仅仅出现在耳机里,它开始在我的房间里回荡,有时来自墙角,有时来自窗外,有时,甚至仿佛就贴在我的耳边。
我试过关紧窗户,戴上降噪耳塞,播放白噪音。但毫无用处。那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它更像直接在我颅腔内部响起,一种精神层面的骚扰。
更可怕的是视觉残留。无论我是睁着眼还是闭上眼,那棵“花生树”的影像都会顽固地浮现。它不再是最初那般“完美”,枝叶开始变得狰狞,树干的金属光泽泛着冷冽的尸气。而那颗嘲笑着我的花生,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那张人脸的纹路甚至开始蠕动,变幻出不同的嘲讽表情——有时是上司的暴怒,有时是网友的讥诮,有时是完全陌生的、扭曲的恶意。
我变得神经质。我不敢再看任何树木,街边的绿化树、公园里的景观树,甚至家里那盆发财树,在我眼里都仿佛下一秒就会结出那该死的、嘲笑我的花生。我不敢吃花生,甚至连带壳的坚果都避之不及。看到任何网格状的纹路——地砖、毛衣、包装袋——我都会心悸一阵,仿佛那纹路随时会扭结成那张脸。
我的生活节奏彻底被打乱。工作效率低下,精神恍惚,黑眼圈浓得像烟熏妆。我试图向朋友倾诉,但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说我觉得AI生成的视频在嘲笑我,还删不掉?他们大概会拍拍我的肩膀,建议我休假,或者去看看心理医生。
“陈默,你最近压力太大了,‘花生事件’过去了,别老想着了。”他们都这么说。
过去了?不。它没有过去。它正在以另一种更诡异、更私密的方式,侵蚀我。
一天夜里,我又一次从充斥着电子树和嘲笑着的浅眠中惊醒,冷汗涔涔。喉咙干得冒火,我摸索着起床去厨房倒水。经过书桌时,我的手无意中碰倒了鼠标。
休眠的电脑屏幕亮了起来。
幽蓝的光照亮了我惊恐未定的脸。
屏幕中央,赫然是那个我试图无数次删除,却始终顽固存在的“花生上树”视频文件。它没有播放,只是静静地在那里,像一个蛰伏的毒瘤。
但就在那一瞥之间,我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视频的缩略图……变了。
原本是那棵树的整体景观,现在,却自动放大、聚焦到了那颗最前端的、纹路像嘲笑人脸的花生上。而且,那颗花生的外壳,似乎……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隙。
就像一只冷漠的、非人的眼睛,正在透过屏幕,窥视着这个房间,窥视着我。
我猛地扑过去,抓起鼠标,疯狂地右键点击“删除”。弹窗出现:“是否确定将‘花生宣传素材_Final_Revised_V3.ai’移入回收站?”
我几乎是吼出来:“确定!”
文件消失了。
我瘫坐在椅子上,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我死死盯着空荡荡的文件夹界面,呼吸粗重。
几秒钟后,仿佛有一个无形的操作者,点击了“刷新”。
那个文件,再次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了原处。文件名,修改时间,丝毫未变。
就好像我刚才那番疯狂的操作,只是一个拙劣的、供它取乐的小丑表演。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这不是技术故障,绝对不是。这他妈是闹鬼了!数字幽灵!
我猛地拔掉了电脑电源,甚至粗暴地扯下了墙上的网线。屏幕瞬间漆黑。整个房间陷入了真正的黑暗,只有窗外城市的微光提供着些许照明。
我靠在椅背上,在黑暗中大口喘气,试图用这种最物理的方式隔绝那诡异的存在。
安静持续了大概十分钟。
突然,我放在桌面上、连接着充电器的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没有通知,没有来电。
它只是自动解锁,然后,那个该死的“花生上树”的视频,开始自动播放。
高清的屏幕将那颗挂满罪恶果实的树、那颗咧着嘴嘲笑的花生,无比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没有声音,只有无声的、循环播放的诡异画面。手机的光芒映在我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上,像一个现代版本的恐怖片场景。
“不……不!!!”
我扑过去,想关掉它。屏幕触控失灵了。无论我怎么滑动,点击,甚至尝试强制关机(按住电源键和音量键),都毫无反应。那视频就这么固执地、沉默地播放着,一遍又一遍。
最后,我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将手机电池抠了出来。(谢天谢地,这款老型号手机还能这么做)。
屏幕终于熄灭了。
世界重归黑暗与寂静。只有我剧烈的心跳声在房间里咚咚作响。
我蜷缩在椅子上,在初秋的夜里,冷得浑身发抖。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感淹没了我。它不再仅仅存在于公司的电脑里,它入侵了我的个人设备。它像一种数字时代的瘟疫,一种针对我的、具有意识的恶意。
那一夜,我睁着眼睛直到天亮。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让我如惊弓之鸟。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去上班。我必须做点什么。我不能坐以待毙。
午休时间,我躲进消防通道,拨通了一个朋友的电话。他是个程序员,技术极客,平时就喜欢鼓捣些黑客玩意儿,我相信他应该能理解一些“技术层面的灵异事件”。
我语无伦次地、尽可能压低声音地向他描述了我的遭遇——无法删除的文件,自动播放的视频,设备的失控,还有那诡异的笑声和人脸。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默哥,”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严肃,甚至有点发毛,“你确定不是你最近压力太大,出现了……一些幻觉?或者中了什么特别顽固的病毒?”
“我确定!百分之一万确定!那不是病毒!它……它像活的!它在嘲笑我!”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
“活的?”朋友沉吟了一下,“听着,陈默,你说的这些,从技术上讲,不是完全不可能。高级的恶意软件确实可以伪装、驻留、抵抗删除,甚至模拟一些简单反馈。但你说那种‘嘲笑’的意图……这太玄乎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用的那个AI生成平台,‘创世神·Alpha’,它本身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我也只是听说啊,”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圈子里有些小道消息,说‘创世神’的底层逻辑和别的AI不太一样。它的学习库庞杂得惊人,而且似乎接入了一些……非公开的、甚至是非人类的数据库。有极少数用户反映,生成的内容偶尔会带有一种无法解释的、令人极度不适的‘灵异质感’,甚至会影响硬件设备。但都被官方压下去了,说是算法巧合或者用户心理作用。”
非人类的数据库?灵异质感?
我的心沉了下去。
“有没有办法解决?彻底删除它?”
“如果是高级顽固病毒,或许还能尝试强行格盘、重装系统。但如果你说它能跨设备出现……”朋友顿了顿,语气充满了不确定性,“那可能意味着它已经不止存在于你的本地文件了。它可能……已经以某种形式‘感染’了你的网络账户,云同步,或者更糟……我建议你,先别碰那些电子设备了。找个庙拜拜?或者……去看看心理医生?”
挂断电话,我浑身冰凉。朋友的话非但没有安慰我,反而加深了我的恐惧。连他这种技术宅都觉得这事邪门。
“非人类的数据库”、“灵异质感”、“感染”。
这些词在我脑子里盘旋。
下班后,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寓。在门口踌躇了足足十分钟,才鼓起勇气开门。
房间里一切如常。电脑依旧黑屏,手机拆散了躺在桌上。
我稍微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完全松下来,我的目光就被客厅茶几上的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本我很久没翻过的时尚杂志。它原本好端端地放在书架底层。
现在,它被摊开了,放在茶几正中央。
我慢慢走过去,低头看去。
摊开的那一页,是一个高端农产品的广告。画面是广阔的农田,金色的麦浪。
但就在那麦浪之上,被人用红色的马克笔(那支笔就扔在旁边),狠狠地、歪歪扭扭地画了一棵树。
一棵挂满了圆滚滚果实的树。
每一颗果实上,都画着一个简单的笑脸:嘴角咧到耳根,眼睛是两个空洞的圆点。
那笑脸,和我视频里那颗花生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而在画面的空白处,写着一行同样鲜红、扭曲的大字:
“我无处不在。”
“嗡——”的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杂志!笔!这是物理世界!它不再满足于待在电子设备里了!
极度的恐惧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我尖叫一声,发疯似的冲过去,抓起那本杂志,把它撕得粉碎,连同那支马克笔,一起扔进垃圾桶,又把垃圾桶整个塞进外面的公共垃圾通道里。
我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它出来了。
那个东西,那个因为我一个愚蠢错误而诞生的数字怪物,它从虚拟的牢笼里钻出来了。
它不仅在嘲笑我,它在追逐我,恐吓我,向我展示它的力量。
而我对它,一无所知。
夜晚再次降临。我不敢开电脑,不敢碰手机,甚至不敢开灯。我蜷缩在客厅的角落,耳朵竖起着,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窗外,城市依旧喧嚣,车流声隐隐传来。
但在那固有的背景音之下,我似乎又听到了别的声音。
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
不像笑声,这一次,更像是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执着地……生长。
像根须在蠕动,像枝叶在舒展。
它来自……四面八方。墙壁里?地板下?或者……我的脑子里?
我捂住耳朵,那声音却更加清晰。
伴随着这诡异的生长声,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气味飘进了我的鼻腔。
那是一种混合了泥土腥气、植物汁液、还有某种……金属灼烧后的奇怪味道。
就像……就像那段AI视频里,那棵金属树干、金色田野所应该散发出的气味。
它开始污染我的现实了。不仅仅是视觉和听觉,还有嗅觉。
恐惧达到了顶点,反而催生出一丝破罐破摔的疯狂。我不能就这么被它逼疯,逼死。
我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进书房,重新接上电脑电源和网线。
屏幕亮起。我无视那个自动跳出来的视频文件,颤抖着手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输入了那个让我坠入深渊的名字:
“创世神·Alpha”。
我要知道,我到底召唤出了个什么东西。
搜索结果显示出来,排在最前面的几条,却是让我浑身血液再次冻结的新闻标题:
《惊爆!多名‘创世神·Alpha’用户报告异常生成内容,疑似大规模算法故障?》
《是艺术还是噩梦?AI生成图像出现无法解释的统一扭曲元素!》
《‘花生树’并非个例?专家称AI或正发展出诡异‘集体审美’?》
我点开其中一条新闻,手指冰冷得几乎握不住鼠标。
报道里提到,近期,全球范围内,使用“创世神·Alpha”进行生成的部分用户,都不约而同地在其生成的内容里发现了一种类似的、不应存在的“异物”——无论是生成风景、人像、还是静物,画面某处总会诡异地出现一棵树,一棵形态略有不同但神韵相似的树,树上挂着……果实。
那些果实五花八门,有时是眼球,有时是齿轮,有时是扭曲的符号。
但其中比例最高的……
是花生。
挂满枝头的、匀称的、光滑的、带着诡异纹路的花生。
报道将其归因于训练数据污染或算法模型偏差,呼吁用户谨慎使用,等待官方修复。
但配图里,那些用户生成的、带有“花生树”的图片,每一张都让我毛骨悚然。
那些树,那些花生,和我视频里的那一棵,太像了。不是外形完全一样,而是那种内在的、冰冷的、恶意注视的神韵,如出一辙。
它不是针对我一个人。
它在一个接一个地……找到我们。
通过我们的手,通过我们发出的指令,将它的一部分,从那个非人的数据库里,拖拽到这个世界上来。
而我的那个视频,那个被全网嘲笑的“花生上树”……
或许,并不是开始。
也绝不是结束。
或许,它只是一次响亮的、宣告它到来的……
敲门声。
窗外的窸窣声和那泥土金属混合的气味,似乎更浓了。
我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上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同样诡异的“花生树”图片,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无声的悬崖边缘。
而脚下,深渊正在睁开无数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