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船靠岸时,天刚亮。海风带着湿气吹过甲板,张定远站在船头,手里还握着那面令旗。旗面被夜露打湿,边角有些发皱。他没说话,只是把旗杆换到左手,右手按上了腰间的火铳。
戚继光从舱内走出,看了他一眼。两人并肩下了跳板。陆地上已有接应的军士列队等候,远处烟尘低伏,官道泥泞。
“福建倭患日重,三日前烧了两个村子。”一名传令兵上前禀报,“巡抚急报朝廷,请求增援。”
戚继光点头,转身对身后部队下令:“整队,即刻出发。”
队伍开始移动。张定远没有上马,跟着步兵一起步行。腿上的旧伤隐隐作痛,但他没停下。他知道这一路不会轻松。
行至半日,天空变暗,乌云压顶。不到一个时辰,大雨倾盆而下。山路迅速积水,泥土松动,粮车陷进泥里,拉不出来。有士卒摔倒在地,爬起来继续走。
“照这速度,三天后才能进福建。”一名伍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低声说。
张定远停下脚步,环视四周。前方是塌方的山道,碎石滚落,堵住了去路。他快步走到戚继光身边,抱拳道:“将军,若绕行大路,必误战机。我愿带人探小径,轻装前行。”
戚继光看着他。雨水顺着他的铠甲往下流,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汗。
“你身上还有伤。”
“我能走。”
戚继光沉默片刻,点头:“准许。但不得强攻险地,安全为先。”
张定远转身召集五名熟悉地形的伍长。他下令舍弃部分辎重,只带干粮和武器,改走山间小道。他自己走在最前面,拄着火铳探路。
夜里雨未停。队伍在一处岩壁下短暂歇息。士卒们挤在一起取暖,有人咳嗽,有人低声呻吟。张定远靠着一块石头坐下,从怀里掏出布包,里面是半块冷饼。他咬了一口,咽下去,又取出令旗,用外衣裹住,塞进包袱深处。
他没再看它一眼。
第二天天未亮,队伍继续前进。山路陡峭,湿滑难行。张定远带头攀爬,手抓树根,脚踩石缝。有一次脚下打滑,差点坠崖,被身旁士卒一把拽住。他站稳后,继续往上走。
中午时分,雨终于停了。太阳破云而出,照在泥泞的山路上。张定远抹了把脸,下令加快速度。所有人卸下重物,只带兵器和水囊,全力疾行。
第三天傍晚,前锋传来消息:前方已见福建边界哨所。
张定远抬头望去。远处一座孤山矗立,山口插着一面残破的明军旗帜。哨所外墙斑驳,门板歪斜。几名守军站在岗楼上,看到大队人马逼近,急忙敲响铜锣。
队伍抵达山口时,天色将暗。张定远走在最前,脚步未停。一名守军拦住他:“来者何部?”
“浙兵戚家军,奉命赴闽平倭。”
守军愣了一下,连忙让开。带队的小校跑过来行礼:“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到了!原以为还得等五六日。”
张定远没回应。他越过哨所,登上高处的一块岩石,望向山下。
山脚下是一片村落。房屋大多倒塌,屋顶焦黑。几缕残烟升起,随风飘散。田地荒芜,杂草丛生。一条小河边上,几个百姓正蹲着洗破布,衣服脏得看不出颜色。
忽然,一阵哭声传来。
张定远循声看去。一名老妇抱着个孩子坐在废墟旁,嘴里喃喃念着什么。旁边一个男人跪在地上,双手捶地,肩膀剧烈抖动。
“那是陈家村。”小校低声说,“上个月被倭寇洗劫,死了三十多人,活下来的都逃到山里去了。前两天又有小股倭寇出现,没人敢回来种地。”
张定远站在岩石上,一动不动。他的手指慢慢收紧,按在火铳上。掌心传来金属的凉意。
戚继光走上前来,站在他身旁。
“福建三面临海,港口众多,倭寇来去自如。”他说,“地方兵备松弛,百姓无依。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张定远点点头。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山下的村子。风吹起他的衣角,铠甲上的泥点已经开始干裂。
这时,一名士卒跑来报告:“将军,营地已扎好,伤病员安置完毕,明日可继续南下。”
戚继光嗯了一声,转身往中军建帐方向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停下,回头看了张定远一眼。
张定远仍站在原地。
太阳完全落下,最后一道光线消失在山脊线后。夜风渐冷,吹过空旷的山口。
张定远终于动了。他抬手解开肩甲扣带,脱下外袍,搭在臂弯里。然后他右手牢牢握住火铳,拇指推开了击锤保险。
火铳枪口朝前,指向山下那片死寂的村庄。
他的左脚向前迈了一步。
脚底踩断一根枯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