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令兵冲进指挥棚时,张定远的手正撑在桌角。身体晃了一下,他咬住牙关,硬是没倒下去。
“将军!戚帅船队靠岸了!”
张定远喉咙动了动,想说话,却只发出一声低哑的音。他用力挺直背脊,手指一寸一寸挪到腰间火铳上。枪管冰凉,沾着干掉的血和灰。他用袖口擦了擦枪身,又抹了把脸上的污迹。铠甲歪斜,他伸手扶正肩甲,扣紧胸前的系带。
门外脚步声响起,一队亲兵快步进来。看到他摇晃的身影,立刻上前搀扶。
“我还能站。”他说。
没人松手。两人架住他的胳膊,稳住身形。张定远没再争,只是抬头看向码头方向。海风卷着硝烟味吹过废墟,远处几艘战船正缓缓靠岸。船头大旗猎猎,写着一个“戚”字。
他闭了下眼。台州校场初见时,那人站在点将台上,声音沉稳地讲鸳鸯阵变化。后来夜渡海岛,那人亲自写下作战图交到他手里。再后来火器试射炸膛,那人挡在他前面,对工匠说:“人我保下了,你们接着改。”
现在,那个人要来了。
张定远睁开眼,站得更直了些。
——
戚继光登岛时,天色已近黄昏。他带着几名随从沿街而行,脚步不急不缓。先去了俘虏关押处,看守士兵报上人数和处置方式,他点头记下。又走到阵亡将士临时安放点,逐一查看遗体是否整理妥当,姓名牌是否清晰。
一名老卒跪在地上给同袍合眼,抬头看见戚继光,慌忙起身行礼。戚继光摆手制止,自己蹲下身,亲手为那具尸体拉平衣领。
走到钟楼广场时,刘虎已在等候。戚继光问清最后清剿过程,确认无漏网之敌,才抬起头,望向插在旗杆上的明军战旗。旗帜破损,边缘焦黑,但依然高高飘扬。
他站了很久。
然后转身,朝指挥棚走去。
——
张定远听见脚步声就知道是他来了。
戚继光走进棚子,目光落在他脸上。两人对视片刻,戚继光伸手扶住他手臂。
“你该躺下。”
“还能站。”
戚继光没再说什么。他接过亲兵递来的战报,快速看完,又问了几句伤亡数字和缴获情况。张定远努力开口回答,说到一半,声音发颤,舌头不听使唤。
戚继光抬手止住他。
“不用说了。”
他转过身,走出指挥棚,登上台阶。广场上,明军已列队完毕,火铳上肩,刀入鞘,人人肃立。
戚继光扫视全场,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到每个人耳中。
“横屿已复。”
全场静默。
“贼寇尽灭。”
千人屏息。
“此战首功,属张定远!”
话音落下,全军齐吼:
“保家卫国!”
声浪冲天而起,震得瓦砾轻颤。张定远站在戚继光身后半步,胸口起伏。他想笑,嘴角刚扬起一点,眼眶就热了。
——
清理战场的工作很快结束。阵亡者遗体装殓入棺,伤员抬上担架,俘虏押往后方大营。缴获武器统一登记封存,民宅残骸由工兵标记待修。
戚继光下令全军集结于码头高地。
出发前,他当众取出一面令旗。红底金边,中间绣着四个大字:忠勇可嘉。
“这面旗,随你归营。”他将旗交到张定远手中,“昭示天下:横屿之胜,因有此将。”
张定远双手接过,指节发白。
队伍开始登船。火铳手第一批上船,随后是长枪队、弓手、辎重兵。每支部队登舰前都整队一次,三击兵器,齐呼“凯旋”。
张定远被安排骑马,位于戚继光身侧。战马走得慢,他坐在鞍上,回头看了一眼横屿。
焦土遍地,断墙残垣。阳光照在废墟上,映出长长的影子。
船帆升起,缆绳解开。战船缓缓离岸。
——
戚继光站在船头,望着渐远的岛屿。张定远坐在舱门前,手里还握着那面令旗。
“接下来怎么办?”他问。
戚继光回头看他一眼。
“还有两座岛。”
张定远点头。
他低头看着令旗,手指慢慢抚过那四个字。布料粗糙,针脚密实。
船行平稳,海风变大。他抬起右手,攥紧缰绳。左手仍抓着旗杆,不肯松开。
战马打了个响鼻,前蹄轻踏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