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空坟在身后洞开,像一道沉默的伤口。
她炼蛊,蜕皮,留下警告和金蝉。
普措阿公知晓秘密,恐惧又贪婪,欲将蛊王据为己有。
寨民蒙昧,活在圣女与蛊婆一体两面的谎言与庇护之下。
而现在,鼓声敲响。深更半夜,绝非寻常祭祀。
是普措阿公狗急跳墙,想用盛大祭礼安抚他想象中的“山神之怒”?还是……他找到了某种方法,想要强行剥离我身上的蛊王?甚至……将我作为平息祸乱的祭品?
掌心被枯叶边缘划出的伤口微微刺痛。
溪口娃崽的空皮在眼前一闪而过。
石牢外那疯狂撞击的、散发着甜腥的怪物……
这一切,都因蛊王而起,却又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着,走向某个早已预设好的结局。
祭鼓声陡然变得急促高昂,达到了某个顶点!
山下的火把光团猛地凝聚在祭坛周围,映出无数晃动的人影,匍匐,跪拜。
一种无形的、庞大的压力以祭坛为中心弥漫开来。
来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奶奶的空坟,转身,不再沿着来时的山路,而是掠入坟地后方更浓密的灌木与阴影之中,沿着一条几近被荒草淹没的兽径,快速向下潜行。
蛊王的力量在四肢流淌,身体轻盈得不可思议,尖锐的枝杈和石块自动在脚下让开路途,黑暗视物如同白昼。风声掩盖了我的脚步声,林间的夜枭沉默地注视着这道快速移动的影子。
越靠近寨子中心,那股甜腥气越发明显,混杂在松脂火把和焚香的气息中,格格不入。
祭坛设在寨子中央的小广场上,由巨大的天然青石垒成,表面布满深色污渍和磨损的刻痕。此刻,坛周插满了熊熊燃烧的火把,跳跃的火光将整个广场照得亮如白昼,却也投下更多扭曲摇曳的阴影。
几乎所有的寨民都聚集于此,黑压压地跪倒一片,额头抵着冰冷的石板,无人敢抬头。恐惧像实质的雾气,笼罩在人群之上。
普措阿公站在祭坛最高处,披着一件繁复古老的、缀满鸟羽和兽骨的祭祀袍,脸上涂满红白相间的油彩,看不出表情。他手中高举着那柄黑曜石蛇头杖,声音嘶哑苍老,却用一种极富韵律的古怪调子,吟诵着无人能懂的祷词,声音在鼓声间歇时回荡,显得诡异而空灵。
坛心燃着巨大的篝火,火焰却不是正常的橙红色,而是一种诡异的、泛着青边的幽蓝。
而就在那幽蓝火焰的前方,祭坛的正中央——
捆着一个人。
是岩刚。
他赤裸着上身,被粗大的麻绳死死绑在一根木桩上,嘴里塞着破布,古铜色的皮肤上满是汗水油光和一一道道新鲜的血痕,胸膛剧烈起伏,双眼因极致的恐惧而瞪得几乎裂开,疯狂地扭动着,发出呜呜的绝望哀鸣。
他是祭品。
用来平息“山神之怒”的祭品。
普措阿公的吟诵声越来越高亢,手中的蛇头杖舞动得越来越急,坛下的寨民们匍匐得越来越低,浑身颤抖。
甜腥味浓烈到了极点。
我伏在广场边缘一栋吊脚楼的阴影里,屏住呼吸。
就是那里。
祭坛侧后方,那片火光勉强照及的、堆放祭祀杂物和兽骨的更深阴影里。
有什么东西,盘踞在那里。
体积庞大,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能隐约看到一片不断蠕动、膨胀收缩的模糊轮廓,表面似乎覆盖着粘腻的、反光的液膜。那拉风箱般粗重湿粘的喘息声,压抑着,从那个方向传来。
它在等待。
等待祭祀的高潮,等待献祭的时刻。
普措阿公他知道吗?他知道他召唤来的,或者说,被鼓声引来的,究竟是什么吗?
吟诵声戛然而止。
普措阿公猛地将蛇头杖指向绑在木桩上的岩刚!
所有寨民的头埋得更低。
两个同样脸上涂着油彩的壮汉,颤抖着举起磨得雪亮的弯刀,走向岩刚。
岩刚的瞳孔缩成针尖,绝望的呜咽变成了垂死的哽咽。
阴影里的那团东西,蠕动得更加急切,甜腥气爆炸般弥漫开来。
就是现在!
我指尖一弹,那枚一直攥在掌心、边缘锐利的枯叶,裹着一丝血脉里引出的、微不可察的金芒,破空射出!
目标不是那怪物,不是普措阿公。
而是捆着岩刚的那根木桩顶端,一根看似不起眼的、用来固定绳结的腐朽藤蔓!
“啪!”
极轻微一声脆响。
藤蔓应声而断!
本就绷到极致的绳索瞬间失去最后的平衡,猛地一滑!岩刚沉重的身体猝不及防下坠,带动着整个木桩向外猛地一歪!
“砰!”
木桩砸在青石祭坛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举刀的壮汉愣在原地。
匍匐的寨民下意识抬头。
普措阿公的吟诵卡在喉咙里,骇然转头——
阴影里那团东西,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动和祭品的“异动”彻底刺激!
“吼——!!!”
一声非人的、混合着无数尖锐嘶鸣的咆哮,猛地从阴影中炸开!
那庞大的、粘腻的黑影,如同溃堤的泥石流,轰然冲出发阴影,扑向祭坛上歪倒的木桩和其上的岩刚!
速度快得只剩下一片腥臭的残影!
“啊——!!!”
惊骇的尖叫终于冲破寨民们的喉咙,死寂的祭祀场面瞬间炸开,人群哭喊着四散奔逃,推搡踩踏,火把倒地,火星四溅!
“拦住它!拦住它!”普措阿公惊骇欲绝的尖叫声被彻底淹没在混乱的喧嚣和那怪物的咆哮中。
那东西显露出了部分形貌——像是一团巨大无比、不断滴落粘稠液体的腐烂内脏,表面伸出无数苍白浮肿、形似人肢却又扭曲不成形的触手,疯狂地抓向挣扎的岩刚!
混乱、尖叫、火光、扭曲的怪物、崩溃的祭祀……
我悄然后退,融入更深的黑暗。
目光最后掠过祭坛上那张因极度惊惧而扭曲的普措阿公的脸。
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向着寨子后方,那条通往深山的小径疾掠而去。
鼓声早已停歇。
只剩下身后人间地狱般的喧嚣,越来越远。
奶奶,你说跑。
现在,我跑了。
带着你留下的蛊王,和你从未说出口的秘密。
身后的喧嚣、惨叫、怪物的嘶吼,以及普措阿公那变调的呵斥,全都被呼啸的风声扯碎,抛远。寨子的火光在密林缝隙间明灭,如同地狱敞开的门缝,迅速被层层叠叠的墨绿枝叶吞没。
我沿着兽径狂奔,蛊王的力量在血脉里奔涌,托着身体,让每一步都踏得又轻又远,尖锐的灌木和虬结的树根自动让开,仿佛山鬼在为我开道。可那股甜腥气,却并未因距离拉远而消散,反而如跗骨之蛆,丝丝缕缕缠绕在身后,越来越近。
它追来了。
放弃了祭坛的混乱,盯上了我。
或者说,盯上了我血脉里的东西。
林间的风变得粘稠,拉风箱般的粗重喘息声穿透密林,压过了我自己的心跳。巨大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紧随其后,那是它碾过树干、挤开灌木的动静,蛮横,暴戾,毫不遮掩。
逃不掉。
这念头冰锥般刺入脑海。它在寨子里就嗅到了我,祭坛的插曲只是短暂吸引了它的注意。蛊王对它而言,是远比一个普通祭品更具诱惑的饵食。
前方地势陡然下沉,出现一片不大的林间洼地,中央积着一潭死水,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黑沉沉的油光。四周围着几人合抱粗的古木,枝桠扭曲,遮天蔽日。
绝路。
脚步停在水潭边。潭水死寂,倒映不出任何影子,只有深不见底的墨黑。
身后的追迫感已近在咫尺,腥风扑背,刮得人皮肤生疼。
我猛地转身。
它就在林线的边缘,那团庞大、蠕动、不断滴落粘稠液体的阴影,彻底挤出了林木的遮掩。这一次,在稀薄的月光下,终于窥见了些许形貌——那根本不是什么独立的怪物,而像是由无数破碎、浮肿、粘合在一起的人形残肢勉强拼凑成的巨大肉团!无数苍白肿胀的手脚、扭曲的面孔碎片在表面蠕动、抓挠,中央裂开一道巨大的、布满层层叠叠利齿的豁口,那拉风箱般的喘息和尖锐的嘶鸣正从中喷出!
甜腥恶臭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它没有立刻扑上,那裂口深处的浑浊目光(如果那能称之为目光)死死锁定着我,或者说,锁定着我的手臂。那里面翻滚着无尽的饥饿和一种…诡异的、源自本能的贪婪。
它想要蛊王。
手臂内的蛊王彻底沸腾,不再是渴望,而是面对天敌般的暴怒与…一丝极细微的忌惮?冰冷的杀意如潮水般冲刷着我的神经,几乎要夺走身体的控制权。
肉团般的怪物发出一声低沉冗长的、饱含催促与威胁的嘶鸣,最前端的几条由人腿扭曲而成的触手猛地探出,抓向我的脚踝!速度快得只剩残影!
躲不开!
就在那粘腻触手即将沾身的刹那——
“嗡——”
一声奇异的、并非通过空气、而是直接作用于血脉深处的嗡鸣,猛地自我体内震荡开来!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抓来的触手猛地顿在半空,剧烈地颤抖起来,表面浮肿的皮肤下,无数细小的东西惊恐万状地蠕动,仿佛遇到了至高无上的克星!
怪物巨大的身躯同时一僵,中央裂口的嘶鸣变成了困惑与痛苦的咕哝。
嗡鸣声源自蛊王。
它在我体内剧烈震颤,那股冰冷的意志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霸道地传递出来——并非语言,而是一种纯粹的、凌驾万蛊之上的宣告与威慑!
金色的细线以前所未有的亮度在我皮肤下急速游走,勾勒出玄奥的脉络,炽热如熔金!
怪物僵持着,无数碎片化的面孔上浮现出拟人化的挣扎与恐惧,那源自本能的贪婪被更古老的等级压制狠狠踩踏!
它的触手开始缓慢地、极其不甘地向后缩回。
嗡鸣声持续着,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
就在我以为压制起效的瞬间——
怪物中央那巨大的裂口猛地扩张到极限,发出一声尖锐到极致的、撕裂耳膜的悲鸣!
那悲鸣并非冲着我,而是冲向……我身后的水潭!
哗啦——!!!
死寂的潭水猛地炸开!
一道粗壮无比、滑腻粘稠的黑色触手,如同蛰伏万年的巨蟒,破水而出!以一种根本无法看清的速度,猛地缠上我的腰肢!
冰冷!滑腻!力量大得骇人!
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猛地将我拖离地面,拽向那黑沉沉的潭心!
眼前的景象天旋地转,怪物的肉团、扭曲的林木、惨白的月光都在急速倒退!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岸边那怪物同样僵住的身影,它裂口中的嘶鸣带上了某种惊愕与…更深的畏惧?
“噗通!”
冰冷的潭水瞬间淹没头顶,裹挟着沉积百年的腐臭泥沙,疯狂地灌入口鼻耳眼!
巨大的拖拽力拉着我不断下沉,下沉……
黑暗。
冰冷的、窒息的、绝对的黑暗。
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耳膜刺痛。
腰间的触手如同铁箍,越收越紧,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意识在冰冷的窒息和剧痛中迅速模糊。
唯有手臂内,那蛊王燃烧般的灼热,成为这片绝望死寂中,唯一的、不肯熄灭的光点。
它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彻底激怒,金色的脉络在黑暗的水深处发出微弱却执拗的光,对抗着那无边的阴冷与拖拽力。
下沉……
还在下沉……
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意识在冰冷的窒息和碾压般的水压中飘散,像一缕即将熄灭的残火。肺叶灼痛,每一次本能的抽搐都只会灌入更多腐臭的潭水。黑暗粘稠得如同实质,包裹着,拖曳着,沉向无可挽回的深渊。
腰间的触手铁箍般收紧,勒断骨头的剧痛反而成了保持清醒的唯一锚点。
就在这彻底的绝望即将吞没一切时——
嗡……
血脉深处,那蛊王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起来!不再是威慑,而是一种被彻底侵犯领地后的、狂暴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