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什么?等待山神的审判?还是等待石牢里的我,变成下一张人皮?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那滴答的水声几乎要刻入骨髓。
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水珠滴落的声响,撬开了死寂的边缘。
窸窸窣窣…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粗糙的石壁上爬行。缓慢,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谨慎。
我的呼吸下意识放轻。那声响越来越近,并非来自门外,而是…头顶。
黑暗中,感官被放大到极致。一股极淡的、混合着泥土和某种特殊腥气的味道,丝丝缕缕地飘了下来。
紧接着,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碎屑,掉落在我的额发上。
石牢有缝。并非完全密闭。
那窸窣声停在了正上方的某处,不再移动。
一种被注视的感觉,冰冷地黏在头顶。
不是人。
我慢慢抬起头,睁大眼睛看向那片浓墨般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但手臂内的蛊王,那平稳的搏动倏地加快了一瞬,带着一种…被挑衅般的躁动。
嗡——
一声极轻微、却极具穿透力的振翅声,毫无征兆地在我耳膜内响起。
不是外界的声音。是直接源于血脉的共鸣。
几乎就在同时——
“呃啊!”
一声压抑短促的痛哼,猛地从头顶正上方传来!伴随着一阵剧烈却短促的挣扎摩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蜷缩扭动,撞上了石头。
然后,一切声响戛然而止。
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沉重,更令人窒息。
只有那点泥土腥气,似乎浓郁了一刹那,又缓缓散开。
几息之后。
“咔…”
一声轻响,铁门下方那个原本用来递送食物的、仅容一只手通过的方形小洞,从外面被什么东西拨开了一线。
一片薄薄的、边缘不甚整齐的干枯树叶,被悄无声息地塞了进来,滑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小洞迅速合拢。
门外,传来几乎听不见的、远去的脚步声,轻得像猫,带着仓皇逃离的意味。
我静坐片刻,慢慢伸手,摸索到那片树叶。
触手干燥脆硬,带着山间特有的气息。指尖细细捻过,树叶表面,有着用尖锐物刻划出的、杂乱无章的痕迹。
没有光,看不见。
但我闭着眼,指尖的触感却将那些刻痕清晰地映射入脑——
那是一个歪歪扭扭、充满了惊惧的图案:
一只扭曲的、被从中撕开的虫子。
旁边,是一个更加潦草,几乎破碎的符号。
那是黑水寨最古老相传的、代表“诅咒”与“不祥”的标记。
指尖下的树叶微微颤抖。
不是我在抖。
是这片叶子本身,在传递着那个送叶人无法言说的、浸入骨髓的恐惧。
他在警告我。
或者说,他在祈求我。
头顶那片窸窣声消失的死寂,沉甸甸地压下来。
我攥紧了那片枯叶。
边缘锐利,割得掌心生疼。
蛊王在血脉中安静下来,那短暂的躁动平息,仿佛只是碾碎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虫豸。
它饱了。
一小口。
掌心的枯叶被攥紧,边缘刺入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让我更加清醒。
头顶那片死寂的重量,和掌心这枚扭曲虫尸的警告,像冰冷的巨石投入心湖,涟漪却撞在血脉中那蛰伏的、餍足而冰冷的壁垒上,无声消散。
它饱了。
因为头顶那不知名的窥探者,用性命付了账。
这认知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却又有一股冰冷的、非我的战栗顺着脊椎窜上。
铁门外,那仓皇远去的脚步声早已消失。寨子的死寂更深了,仿佛所有人都蜷缩在吊脚楼里,捂紧嘴巴,连呼吸都放轻,生怕惊动了什么。
时间在黑暗里黏稠地流淌。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也许一刻,也许一个时辰。
另一种声音,极轻微地,穿透了石壁。
不是爬行,不是振翅,是…咀嚼。
细密,黏腻,持续不断。从极远的地方隐约传来,又被石牢放大,钻进耳朵。
像是无数细小的口器在啃噬着什么东西。
不是木头,不是石头。
是…肉。腐烂的,或者新鲜的。
那声音带着某种诡异的韵律,时远时近,忽而清晰如在耳畔,忽而又缥缈得像是幻觉。
是寨子里养的狗在啃食夜宵?还是山里的野兽溜进了寨子?
不像。
那声音太整齐,太密集,带着一种非自然的贪婪。
手臂内的蛊王毫无反应,对那远处的咀嚼声漠不关心,它沉溺在方才那一点血食带来的短暂满足里,安静蛰伏。
但我却无法忽略那声音。
它让我想起溪水里漂浮的水草,想起娃崽空荡的皮囊。
咀嚼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彻底消失。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一股极淡薄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甜腥气,却慢悠悠地顺着石缝渗了进来。不同于头顶那窥探者带来的泥土腥,这气味更新鲜,更…诱人,带着死亡的气息。
我的喉咙莫名发干。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猛地砸在厚重的铁门上!
整个石牢都似乎震了一下,簌簌落下几缕灰尘。
不是拍门,不是敲击。是某种沉重、结实的东西,狠狠撞上来的声音。
门外,死寂被彻底打破。
一阵拖沓、笨重的脚步声来回摩擦着门外的石板地,伴随着一种拉风箱般粗重艰难的喘息声。那喘息声里夹杂着一种非人的、压抑不住的痛苦呜咽。
有什么东西…在外面。
徘徊。
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铁门。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固执的、毫无理智的疯狂。
铁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猛地站起身,背脊紧贴冰冷潮湿的石壁,盯着那扇在黑暗中纹丝不动、却不断承受撞击的铁门。
是谁?岩刚?普措阿公?还是别的村民?
那喘息声不对。那撞击的方式不对。
不像人。
手臂内的蛊王,终于被这持续的、充满挑衅意味的撞击惊动。
一股冰冷的躁动再次升起,这一次,不再是针对渺小的虫豸,而是带着被冒犯的、凛冽的杀意。
它似乎能感知到门外那东西。
并且,将其视作了…猎物?或者,威胁?
撞击声停了。
粗重的喘息声和拖沓的脚步声也停了。
一切突兀地回归死寂。
只有那若有若无的甜腥气,更加浓郁地弥漫在门口。
死一样的寂静里。
“嗒。”
“嗒。”
两滴粘稠的、冰冷的液体,从铁门上方的缝隙里,缓慢地渗了进来,滴落在门内的地面上。
声音清晰得骇人。
那甜腥气,瞬间浓烈到令人作呕。
门外那东西没走。
它就在那儿。
贴着门。
等着。
甜腥气浓得化不开,铁门上方渗下的粘液带着某种活物般的滑腻感,一滴,再一滴,砸在石地上,声音在死寂里无限放大。
门外的喘息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捕食前的静默。它能感知到我,就像我血脉里的东西能感知到它。
冰冷的杀意在血管里窜动,不再是躁动,而是一种被侵犯领地后的、冷静的暴戾。它驱使着我的身体,肌肉绷紧,并非出于恐惧,而是一种…狩猎的本能。
指尖无意识地擦过石壁,粗糙的触感下,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被遗忘的触觉记忆忽然苏醒——奶奶那件总挂在火塘边熏烤的旧衣,袖口内侧,似乎用同色的线,绣着极隐蔽的纹路。幼时懵懂,只当是装饰,此刻那纹路的走向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
不是装饰。是图。是这石牢的…结构图?某处…通风口?还是…
头顶!那窥探者来的方向!
几乎就在这念头闪过的瞬间——
“轰!!”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猛烈的撞击,悍然轰在铁门上!整个石牢剧烈一震,顶壁碎石灰尘簌簌而下!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竟向内凸起一个可怕的弧度!
门栓…要撑不住了!
门外那东西彻底失去了耐心!
没有时间犹豫!
在第二下更狂暴的撞击到来前,我猛地蹬踏侧壁,借力向上窜起,手指凭借那瞬间忆起的纹路指引,精准地抠向头顶一块毫不起眼的、略微松动的石块边缘!
“咔哒!”
一声机括轻响!那块石头竟向内翻转,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洞口!一股陈腐阴冷的风瞬间倒灌下来!
几乎同时——
“哐啷!!!”
铁门连同扭曲的门栓被一股无法想象的巨力彻底轰开!破碎的铁木碎屑四溅!一个庞大、扭曲、散发着浓烈甜腥恶臭的黑影,裹挟着令人窒息的压力,猛地挤入石牢!
看不清形貌,只看到一团蠕动膨胀的黑影,和其中闪烁的一点浑浊嗜血的幽光!
它扑向我方才站立的位置,扑了个空!
我手脚并用,毫不犹豫地钻入那漆黑的洞口!身体缩入的刹那,反手猛地将那翻板石盖拉回原处!
“砰!”
下方传来疯狂暴怒的撞击声,整个通道都在震颤!那翻板石门却异常坚固,死死卡住,只震下更多灰尘。
短暂的死寂。
然后,是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利无比的刮擦声。像是金属,又像是某种坚硬的角质,在疯狂地刮挠着石板的另一面。
它上不来。
但它不肯离开。
粗重湿粘的喘息声和那刮擦声,透过石板缝隙,持续不断地钻上来。
我靠在冰冷的石道壁上,剧烈地喘息,不是因为劳累,而是因为那近距离接触后残留的、源自本能的惊悸。血脉里的蛊王缓缓平息下去,带着一种击退挑衅后的漠然。
它还在下面。
等。
眼睛逐渐适应了通道内更深的黑暗。这并非天然形成,而是人工开凿的狭窄通道,仅能弯腰前行,四壁光滑,布满湿滑的苔藓,一路向上延伸,通向未知的黑暗。
奶奶旧衣上的纹路…她早知道有这条路。
她给我留了路。
不是在纸条上。
是在更早之前。
刮擦声停止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慢的、粘稠的、液体滴落的声音。从下方持续传来。
它还没走。
它在用另一种方式,宣告它的耐心。
我不再迟疑,沿着狭窄陡峭的通道,向上攀爬。
通道并不长,尽头被一块更大的石板堵住。摸索四周,再次找到机会。轻轻拨动。
“嘎吱——”
石板移开。
清冷的风瞬间涌入,带着露水和草木的气息。
月光如水银泻地,照亮眼前景象。
我正站在后山祖坟地的边缘,就在奶奶那座被撬开、又重新合拢的坟茔后方不远处。整个寨子匍匐在脚下,沉浸在一种不正常的死寂里,零星几点灯火摇曳,如同鬼火。
而就在我钻出通道,站定的刹那——
“咚…”
“咚…”
“咚…”
低沉、苍凉、带着某种古老韵律的鼓声,突然从寨子中心的祭坛方向,重重响起!
一声接着一声,不疾不徐,敲破死寂的夜空,传遍山野。
不是警讯,不是召集。
这是…祭鼓!
只有在最重大的祭祀山神仪式时,才会敲响的祭鼓!
深更半夜,祭鼓响?
普措阿公想做什么?
用祭祀…来平息山神的愤怒?还是…要献上新的祭品?
月光洒落,将我脚下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回过头,看向那黑黢黢的通道出口。
下方的刮擦声和滴答声,不知何时,消失了。
它走了。
被鼓声引走了。
寨子中心,火光开始聚集,人影在火把光下晃动,朝着祭坛方向汇聚。
祭鼓声声,沉重地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也敲在我的心上。
血脉里的蛊王,在那鼓声的刺激下,再次苏醒过来。
这一次,不再是饥饿,不再是杀意。
而是一种…
沸腾般的渴望。
祭鼓声沉郁顿挫,像巨大的心脏在黑夜深处搏动,牵引着寨子里零星的火把汇成溪流,惶惶不安地涌向祭坛方向。
我立在坟地边缘的阴影里,月光描摹着脚下新翻的泥土和那座空棺的轮廓。风带来山下隐约的喧嚣,还有……一丝极淡的、与石牢外相似的甜腥气,若有若无地缠绕在鼻尖。
它被引下去了。
引向那鼓声隆隆、火光聚集之处。
血脉里的蛊王在那持续不断的鼓点里变得灼热,不再是冰冷的蛰伏,而是一种被同频召唤般的躁动,撞击着血管壁,催促着,渴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