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此时此刻,这化妆间里的空气像凝固的油脂,混着劣质烟草和汗水的味道,呛得人喉咙发紧。
凶徒们的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刀刃上还沾着不知什么的污渍,为首的那个刀疤脸狞笑着,嘴角的疤痕跟着抽动,一步步逼近:“把那丫头交出来,不然今天就让你们横着出去!”他手里的刀随意晃着,刀尖划过旁边的化妆镜,留下一道刺耳的刮痕。
许峰将司徒倩护在身后,手里的铁棍攥得发白,指节都陷进了粗糙的铁漆里。
“有本事就来试试。”他声音低沉,目光飞快扫过化妆台散落的发胶和口红——那是刚才粤剧班排演结束后没来得及收拾的,发胶罐是金属的,沉甸甸的,此刻倒成了可以利用的武器。
这时,司徒倩的呼吸贴在他后背,带着点发颤的温热,他知道,自己绝不能退。
而且,她悄悄摸向身后的化妆镜,那是块可拆卸的梳妆镜,镜面边缘被常年使用磨得锋利如刀。
然后,她对着许峰使了个眼色,眼角余光瞥见左侧凶徒的脚正踩在一块松动的地板上,忽然扬手将一瓶发胶泼向刀疤脸,同时喊道:“阿峰,左边!”发胶雾在月光下散开,带着刺鼻的化学气味。
许峰会意,铁棍横扫,带着风声,正中左侧那个凶徒的膝盖。那人惨叫着倒下,手里的钢管“哐当”落地,在地板上滚出老远。
这刀疤脸被发胶迷了眼,捂着眼睛胡乱挥刀砍来,刀刃擦着许峰的肩膀过去,带起一阵寒意。
司徒倩侧身躲过,顺手将化妆镜砸向他的额头,“啪”的一声脆响,镜玻璃碎裂开来,混着凶徒吃痛的闷哼,血珠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滴。
“晓雅,跟上!”许峰拉起司徒倩的手,冲化妆台下面喊道。这小丫头晓雅从幕布后钻出来,小脸煞白,嘴唇咬得发紫,却没哭出声。
这丫头也挺机灵的,她也顺手抓起地上的一根断镜柄,紧紧地攥在手里指节都泛白了。这孩子自小在福利院长大,比同龄孩子多了份超出寻常的镇定。
三人冲出化妆间时,走廊里的应急灯忽明忽暗,电流“滋滋”作响,映得墙壁上的粤剧海报像一张张鬼脸——那张《紫钗记》的海报上,霍小玉的眼睛在灯光下仿佛活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人。
许峰记得剧场后台有个通往阁楼的梯子,是堆放旧道具用的,平时只有老师傅会上去翻找东西,很少有人知道。
“跟我来!”他拽着司徒倩与小晓雅跟着,往走廊尽头一起跑,他们都穿着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连串“哒哒”的声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
然而,凶徒们的骂声从身后传来,夹杂着脚步声和器物倒地的脆响——大概是他们撞翻了道具架。
许峰回头看了一眼,刀疤脸正捂着额头追赶,血顺着指缝流下来,在脸上画出狰狞的红痕,像条扭动的蜈蚣。
“快!”他加快脚步,推开一扇标着“道具间”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的呻吟,里面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混杂着旧布料和灰尘的气息,堆满了落满灰尘的戏服和布景板,有的布景板上还画着“大闹天宫”的图案,边角都卷了起来。
“梯子在那边!”司徒倩指着角落里的铁梯,梯子靠在天花板的活板门上,锈迹斑斑的梯级上结着蛛网,梯脚陷在一堆戏服里。
许峰先把晓雅轻而易举的托上去,这小姑娘也很轻用不了多大力气;她趴在活板门边,伸手想拉司徒倩。
许峰再转身扶司徒倩,她踩着梯级往上爬,裙摆被钉子勾了一下,撕开个小口也顾不上。最后自己攀着梯子往上爬,铁梯晃得厉害,锈屑簌簌往下掉。
刚爬到一半,就听到木门被撞开的巨响,刀疤脸的吼声穿透上来:“他们在阁楼!给我找!”震得灰尘从房梁上落下来。
许峰一把推开活板门,翻身进入阁楼,反手将活板门扣上,用一根旧木棍插进门栓。
但是,阁楼里漆黑一片,只能从瓦片的缝隙里看到零星的月光,像撒了把碎银。空气中弥漫着樟脑和朽木的气息,吸进肺里有些发呛。
“蹲下,别出声。”他压低声音,将司徒倩和晓雅拉到一堆旧戏服后面,那些戏服用布罩着,鼓鼓囊囊的,像一个个站着的人。
这阁楼很矮,人站着都要弯腰,头顶就是倾斜的瓦片,伸手就能摸到。四周堆满了用布罩着的道具,有武将的靠旗,有小姐的凤冠,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
这些凶徒们在楼下翻箱倒柜的声音清晰可闻,夹杂着粗鲁的咒骂——他们踢翻了道具箱,摔碎了瓷质的花瓶。
而小晓雅紧紧攥着司徒倩的衣角,身体微微发抖,司徒倩轻轻拍着她的背,哼起《帝女花》的调子,“落花满天蔽月光……”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安抚的力量。
过了约莫一刻钟,楼下的动静渐渐小了。刀疤脸似乎失去了耐心,骂骂咧咧地说:“搜仔细点!每个箱子都给我翻!找不到人,亨利爵士饶不了我们!”
接着,他们都是脚步的声音,在道具间里来回移动,然后是木门被关上的闷响,外面传来他们离开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许峰松了口气,靠在冰冷的木梁上喘着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们暂时走了,但肯定还在剧场周围守着,不会轻易离开。”
他摸出打火机,是那种廉价的塑料打火机,“咔哒”一声,火苗窜起的瞬间,照亮了周围的景象——阁楼里堆着不少老物件。
其中,有绣着龙凤的戏袍,金线已经发黑,有蒙着灰尘的锣鼓,鼓面上落着厚厚的灰,还有几个破损的粤剧脸谱,一个是红脸的关公,一个是白脸的曹操,嘴角的笑容在火光下显得有些诡异。
“这里好像很久没人来了。”司徒倩拿起一件戏袍的袖子,布料已经脆化,轻轻一碰就掉下来一块,露出里面的棉絮,“你看这针脚,还是手工绣的,现在很少见了。”
与此同时,小姑娘晓雅好奇的指着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箱子上了锁,却没锁牢:“姐姐,那里有声音。”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怯意。
三人凑近木箱,果然听到里面传来“滴答”的轻响,很有规律,像是老式钟表在走动。许峰吹掉箱盖上的灰尘,露出上面刻着的“1983”的字样,刻痕很深,显然是用硬物凿上去的,正是许振海在日记里提到负责重庆大厦项目的年份。
“是个老式座钟?”他疑惑地打开箱盖,锁扣“啪”地弹开,里面却没有座钟,只有一个用黑布包裹的东西,方方正正的,“滴答”声正是从里面传来的。
司徒倩揭开黑布,露出一个银色的录音带播放器,是那种砖头式的单放机,上面插着一盘磁带,磁带已经有些变形,播放器的指针还在缓慢转动,显然是被刚才的震动触发了开关。
“是录音带!”她惊喜地说,想起许振海在机场时攥着的密函,那些没能说出口的话,或许都在这里面,“说不定是振海叔留下的,他总爱把重要东西藏在没人注意的地方。”
许峰按下播放键,里面先是一阵电流的“滋滋”声,刺得人耳朵发痒,接着传来两个男人的对话,一个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点疲惫,是许振海;另一个带着浓重的英伦腔,吐字清晰,正是亨利。
“……那份地皮转让合同,你必须签字,没有商量的余地。”亨利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傲慢,像在命令下属,“不然,晓雅的医药费,你一辈子都凑不齐,我已经跟医院打过招呼了。”
许振海的声音透着疲惫和挣扎,还有压抑的愤怒:“亨利,你明知道那片地是移民的命根子,他们把全部积蓄都投在了那里,我不能签……你换个条件,只要我能做到的,都可以。”
“命根子?”亨利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嘲讽,“在香江,钱才是命根子。许振海,你别忘了,你女儿的命捏在我手里,是生是死,全看你怎么做。还有,许峰父亲那边,你也该‘提醒’他一下,别挡我的路,不然对谁都没好处。”
“你想对他做什么?”许振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慌,“他是我大哥!你不能动他!”
“大哥?”亨利嗤笑,语气里的轻蔑毫不掩饰,“他要是识相,就该把许氏让出来,乖乖退休。不然……一场‘意外’,很容易发生的,不是吗?比如,脚手架松动什么的……我听说他最近经常去工地视察,那里可不太安全。”
录音带里突然传来玻璃杯摔碎的声音,“哐当”一声,接着是许振海愤怒的吼声:“亨利!你敢动我大哥,我跟你同归于尽!我手里也有你的把柄,大不了一起完蛋!”
接着,就是有桌椅倒地的巨响,像是有人掀翻了桌子,录音戛然而止,只剩下“滋滋”的电流声,持续了几秒,也停了。
阁楼里一片死寂,打火机的火苗在三人眼前跳动,映出彼此震惊的脸。
许峰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亨利的话像一把刀,刺穿了最后一层伪装,父亲的死果然是他一手策划的。
小姑娘晓雅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们,小手无意识地摸着录音带播放器的外壳,上面还留着淡淡的指纹,是属于父亲的温度。
“原来是这样……”许峰的声音带着颤抖,他终于明白父亲的“意外”绝非偶然,亨利为了吞并许氏,竟然连这种阴狠的手段都用得出来。
而振海叔父,这些年一直背负着知情不报的愧疚,甚至可能因此被亨利进一步要挟,活得像个提线木偶。
司徒倩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刺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阿峰,”她轻声说,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我们找到证据了,振海叔父的冤屈,伯父的真相,都能大白了,他们不会白死的。”
许峰点点头,眼眶发热,有液体在里面打转。他低头看着录音带播放器,忽然注意到木箱的内壁有块木板松动了,边缘有明显的撬动痕迹,露出后面的暗格,大概是许振海后来又藏了东西。“这里还有东西。”
他伸手摸出一叠泛黄的纸,是几张老照片和一封信,纸张都被细心地用塑料袋包着,防潮防蛀。
而照片上是许振海和许父年轻时的合影,两人站在许氏地产的工地上,穿着同款的蓝色工装,笑容灿烂,背景里能看到“重庆大厦”的字样,那时的楼刚盖到三层。
而且,还有一张是晓雅的周岁照,许振海抱着她,笑得一脸温柔,旁边站着一个面容温婉的女人,梳着两条麻花辫,应该就是晓雅早逝的母亲,眉眼和晓雅很像。
那封信是许振海写给自己小女儿晓雅的,信纸已经泛黄发脆,字迹也有些模糊,显然写了很多年:“雅儿,当你看到这封信时,爸爸可能已经不在了。”
“别怪爸爸没能陪在你身边,爸爸做了很多错事,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许家,只能用这种方式赎罪……亨利是个恶魔,你要好好活着,长大了做个正直的人,替爸爸看看,香江和内地的桥,能不能修得更宽些,让两边的人能走得更近……”
信的末尾画着一个小小的粤剧脸谱,是个丑角,嘴角上扬,像是在笑,带着种苦中作乐的豁达。晓雅指着脸谱,忽然说:“爸爸……画过这个,在福利院给我寄的信里,也画过。”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对父亲模糊的记忆。
许峰把照片和信小心地收好,放进怀里贴身的口袋,那里还揣着父亲的日记,这些东西加起来,就是最完整的真相。月光从瓦片缝隙照进来,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得想办法出去。”他说,“陈宇知道我们来剧场接晓雅,这么久没消息,应该已经发现不对劲了,我得想办法联系他。”
司徒倩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角落里的一个旧对讲机上——是剧场工作人员用来沟通的,挂在墙上,电线已经老化,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她走过去拿起对讲机,吹掉上面的灰,按下通话键,里面传来一阵杂音,“滋滋”作响,她拍了拍机身,又试了一次,里面传来陈宇焦急的声音:“许先生?司徒小姐?你们在哪里?收到请回答!我带警察来了,就在剧场门口!”
许峰心中一喜,对着对讲机喊道:“陈宇,我们在阁楼!从道具间的梯子上来!剧场里有凶徒,大概五六个人,手里有刀,可能是亨利的人,让警察小心!”
“收到!我们马上上去!你们注意安全!”陈宇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还有抑制不住的激动。
没过多久,活板门被推开,陈宇带着几个警员爬了上来,手电筒的光柱在阁楼里晃动,照亮了每一个角落。“许先生,你们没事吧?”陈宇看到他们,松了口气,额头上全是汗,“可算找到你们了,刚才在下面看到打斗痕迹,吓死我了。”
“我们没事。”许峰指着录音带播放器,“找到关键证据了,亨利的罪证,还有我父亲的事,都在这里,录音带里有他亲口承认的话。”
警方人员小心地收好录音带和信件,用证物袋装好,刀疤脸那群凶徒也已经被控制住,刚才他们在剧场后门徘徊时,被埋伏的警员抓了个正着,正押下楼去,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
当小晓雅看到穿制服的警方人员,起初有些害怕,往司徒倩身后躲了躲,后来看到司徒倩对她点头,才怯生生地跟着走,手里还攥着那根断镜柄。
当他们离开剧场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晨雾笼罩着红磡体育馆,远处的维多利亚港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悠长而深远。
许峰回头望了一眼剧场的阁楼窗口,那里曾藏着被掩盖的真相,蒙着厚厚的灰尘,如今终于重见天日,像一颗被擦亮的珍珠。
“去吃点东西吧。”司徒倩轻声说,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在安静的晨雾里格外清晰。
许峰笑了,拉着她的手:“好,去茶餐厅,我请你吃菠萝油,加冰奶茶,再要一份炸两,管够。”
而且,小晓雅正跟在他们的身边,小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帝女花》,是刚才司徒倩教她的,晨光洒在她脸上,像镀了一层金,她的眼睛很亮,像藏着星星。
许峰忽然觉得,那些被辜负的时光,被误解的善意,那些深埋的秘密和愧疚,或许都能在这一刻,找到属于它们的答案,像晨雾终将散去,露出晴朗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