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城南听风轩。
还未踏入茶馆,一股混杂着劣质茶叶、汗水和各种吃食的气味便扑面而来。堂内人声鼎沸,说书先生拍着惊堂木,声音嘶哑地讲着前朝演义;茶客们三五成群,或高声谈笑,或交头接耳,跑堂的伙计端着茶盘在狭窄的过道里灵活穿梭。
苏晚压低了下头上的斗笠,易容后的面容平凡无奇,混在人群中毫不显眼。她按照货郎的暗示,径直走向茶馆最里侧一个靠窗的僻静位置。那里,一个头戴同样款式斗笠、身形干瘦的老者正独自啜饮着粗茶,桌上放着一个不起眼的药篓。
苏晚在他对面坐下,没有说话。
老者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在她脸上扫了一圈,声音沙哑如同破锣:“姑娘要买宁神草?”
“是,”苏晚压低声音,改变了原本清亮的音色,显得有些沉闷,“要年份足,长在阴面的。”
这是货郎传递的暗号。宁神草本身并无阴阳面之说,这话意在表明来意非比寻常。
老者眼中精光一闪,放下茶碗,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淡淡的土腥气和草药味传来:“阴面的草,可不好采,价码也高。”
“只要货真,价钱好说。”苏晚不动声色。
“姑娘要那草,是治心病,还是……驱邪祟?”老者压低了声音,话语如同毒蛇吐信,带着试探。
苏晚心中微凛,知道正题来了。她迎上老者的目光,虽然易容后的脸平平无奇,但那双眼睛里的冷静和洞察却无法完全掩盖:“老先生觉得,这青州城的心病和邪祟,是一回事吗?”
老者闻言,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他重新打量了苏晚一番,半晌,才缓缓靠回椅背,拿起桌上的旱烟袋点燃,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烟雾缭绕,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姑娘是个明白人。”他吐出一口烟圈,“既然如此,老夫也不绕弯子。你要的消息,老夫这里或许有,但风险太大,沾上了,可能就是一身腥。”
“风险与收益并存,”苏晚淡淡道,“我只想知道,那些被‘神迹’选中,去‘侍奉’城隍爷的人,最后都去了哪里?比如……榕树胡同李木匠家的孩子。”
老者抽烟的动作顿了顿,烟雾后的眼神变得锐利:“那孩子……是福气,也是劫数。”他声音更低,几乎如同耳语,“城隍爷显灵,救醒张家公子,那是大功德。可有些‘功德’,是需要‘香火’来维持的……”
“什么样的香火?”苏晚追问。
“活人的香火,家底的香火,甚至是……祖辈积攒的运道的香火。”老者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锥子,刺破那层虚伪的光环,“李木匠家那孩子,八字纯阴,是上好的‘引子’。被选中去伺候城隍爷,是他的‘福分’。至于他本人是死是活……”他冷笑一声,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已足够清晰。
苏晚的心沉了下去。果然如此!以活人为祭,窃取信仰、生命乃至家族气运!
“像李家这样的,多吗?”
“不多,但也绝不止一家。”老者敲了敲烟袋锅子,“多是些无甚根基的贫苦人家,或是家中突逢大变,心志不坚,容易被‘托梦’‘指引’的。家产捐了,人……也就慢慢‘病故’或者‘远走他乡’了。官府那边……”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苏晚一眼,“自有‘贵人’打点,都是‘自愿’的,谁能说什么?”
贵人?是指庙祝,还是……那位态度暧昧的知府大人?
“城隍庙后殿,藏着什么?”苏晚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老者脸色猛地一变,警惕地四下看了看,才低吼道:“姑娘!慎言!那地方去不得!有脏东西守着!前两晚还有个不知死活的想去探,触动了禁制,差点把命丢在那里!”
苏晚心中一动,前两晚?那不就是她吗?看来对方并不知道触动禁制的就是眼前之人。
“我只是好奇。”她面不改色。
“好奇害死猫!”老者语气严厉,“那不是凡人该碰的!那是……那是城隍爷真正的道场!有神将护法!妄窥者,必遭天谴!”他话语中带着深深的畏惧,不似作伪。
神将护法?恐怕就是那些灵仆,或者更厉害的东西。真正的道场……或许就是“伪神”核心所在,或者进行某种仪式的祭坛。
“最后一个问题,”苏晚看着老者,“这些消息,你卖给我,不怕惹祸上身?”
老者闻言,脸上的皱纹挤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老夫就是个传话的,卖点山野消息混口饭吃。话传到,买卖两清。至于听到话的人要做什么,与老夫何干?这青州城啊,表面光鲜,底下早就烂透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他掐灭了烟,站起身,将药篓背在身上:“姑娘,你要的‘宁神草’没有。不过,看你顺眼,送你一句话:这潭水太深,想活命,要么远远躲开,要么……就找个足够硬的靠山。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完,他也不等苏晚回应,佝偻着身子,快步混入茶馆的人流,转眼消失不见。
靠山?苏晚摩挲着微凉的茶杯。陆绎那张冷峻的脸庞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是那个“足够硬的靠山”吗?还是这潭浑水本身的一部分?
老者的话,印证了她的许多猜测,也带来了更多疑问。城隍庙的触角已经深入青州城的骨髓,与权力交织,用恐惧和虚假的希望控制着信众。
她站起身,留下茶钱,离开了喧嚣的听风轩。
阳光刺眼,街道依旧熙攘。可此刻在她眼中,这繁华之下,每一张看似平静的面孔后,都可能隐藏着被侵蚀的恐惧与麻木。
她抬头,望向城隍庙的方向,目光冰冷。
这所谓的“神”,必须付出代价。
而第一步,就是要找到确凿的证据,撕开那层神圣的外衣。李木匠家,或许就是一个切入点。
只是,该如何在不惊动庙宇和官府的情况下,接触到那个痛失爱子的父亲呢?
苏晚走在回姜家的路上,大脑飞速运转,一个大胆的计划,逐渐在她心中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