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渺宗的清晨清润如玉浸竹露。
破晓微光自月纹竹枝桠间筛落,碎银般洒满竹院青石。窗下魔篁愈显挺拔,暗紫枝干流转莹光,叶间晨露晶莹欲滴。清风过处,露珠坠落,轻响没入石案药碗,漾起细碎涟漪。竹香清冽温润,与药膏苦香交织成独特气息,宁神静心。
青石板浸润晨露泛着水光,石案铺就素白竹编布,其上青瓷药碗井然:一碗盛着浅绿药膏,泛灵脉泉水的清润光泽;一碗澄澈药液浮着新鲜竹心;另有一卷素白锦带,边角绣细巧竹纹,是君青筠昨夜特备。
云缥筱端坐石案旁竹凳,玄色劲装后襟已小心解开,露出纵横交错的伤迹。新伤乃昨夜洛溪镇所留,三道长痕皮肉外翻,残留墨绿毒液痕迹,泛着幽微光芒;旧伤是往日噬魂钉所致,浅褐疤痕自肩头延至肩胛,如蛰伏小蛇,虽已愈合仍触目惊心。她脊背挺直若饱经风霜的墨竹,纵使疼得指尖泛白,面容依旧平静,唯目光较往日柔和,凝望窗下魔篁花时带着难以察觉的怔忡。
君青筠提小巧竹篮自清轩阁缓步而来。身着淡青襦裙,外罩薄纱,裙摆拂过湿润青石漾起微痕。青丝以素竹簪绾就,几缕碎发被晨风轻拂,贴于光洁额角,眉宇间倦意未散,却难掩眼底疼惜。篮中新采竹心与蜜罐,是她破晓时分特往竹林采集调制,用以中和药膏苦味。
且坐,为你换药。君青筠行至石案旁置篮,声清如晨露滴竹。她执起浅绿药膏,以竹勺轻搅,动作温柔似呵护珍宝,此膏以灵脉泉水与千年竹露炼制,可解毒消炎,淡褪瘢痕,唯味稍苦,稍后兑蜜调和。
云缥筱默然颔首,身姿依旧挺拔,却不着痕迹放松些许。君青筠身上的竹香混着药苦蜜甜,令人心安。这感觉陌生又熟悉,恍若离痕天寒夜中偶感的暖玉温润。
君青筠取净帕蘸取药液,轻拭云缥筱后背新伤。药液触及破损皮肉带来清凉刺痛,云缥筱身形微僵,指尖紧扣竹凳边缘泛起苍白,仍不闻半声痛呼。
且忍耐,片刻即好。君青筠声线愈柔,动作愈发轻缓,洛溪镇怪物毒液阴险,须得彻底清理,免留后患。
云缥筱低应一声,声线沙哑难辨。她清晰感受着君青筠指尖温度,温软细腻,拭过伤口时带着淡淡灵气,缓解诸多痛楚。这般被人悉心呵护的体验,于她实属首次——在离痕天负伤,从来都是自敷草药,从未有人如此耐心清理换药,更无人在意她的痛楚。
君青筠边擦拭边留意她的反应。见她明明痛得指尖轻颤却强自隐忍,心中怜惜更甚。她知云缥筱修习杀道,终生与刀剑为伴,早惯伤痛。正因如此,更教人心疼。杀道无情,可她并非无心,只是将全部温柔藏于坚硬外壳之下,留予该护之人、该守之事。
当指尖不经意触到那道浅褐旧疤时,动作蓦然停顿。指下疤痕凹凸不平,带着淡淡魔气残余,显是当年噬魂钉所留。她忆起山门外云缥筱为护她受噬魂钉所伤,仍执剑斩向叛徒的模样;想起她负伤后倔强言我能取胜的憨直;念及她为护离湘独闯据点,重伤昏迷的决绝。
君青筠指尖微颤,心口如遭竹尖刺扎,疼得难以呼吸。她取勺舀药,轻柔涂抹旧疤,动作轻缓得近乎无觉:修杀道甚苦。
此言平静无波,却如暖流直击云缥筱心底。她素以为修杀道是己身宿命,是魔尊职责,杀该杀之人,护该护之物,本不需他人理解,更毋须怜悯。可此刻君青筠一语,竟让她积压多年的孤寂委屈翻涌而上。
云缥筱垂首,目光落于君青筠发顶。青丝间沾着晨露碎光,竹簪素雅简致,恰似其人性情,清润而坚定。杀该杀之人,护该护之物,不苦。声轻若羽,却含金石之坚,但得苍生无恙,百姓平安,此等苦楚不足道。
君青筠动作微滞,续敷药膏,眼底怜惜愈浓。她知这不是逞强,而是云缥筱的本心。其修杀道非为嗜杀,乃以杀止杀,以暴制暴,以己之道守护苍生。这份初心,较诸多正道修士的仁义道德更显纯粹坚定。
魔尊,仙尊,奉些茶点来!
文烈文瑶之声自竹院门际传来。文烈扛着大竹篮,满盛新蒸糖糕与竹露茶罐,步态轻快满面笑意;文瑶随行提精巧食盒,盛着鲜切果品,神色活泼。
二人入得院中,见君青筠正为云缥筱小心换药,文烈忍不住嘟囔:往昔魔尊负伤,都是自敷草药了事,哪得这般麻烦?如今倒好,满心皆是仙尊,不仅乖乖换药,连眉都不蹙了!
休得胡言!文瑶立时轻踹其足,低声斥道,魔尊是倦极了!再说仙尊药膏灵验,魔尊自然愿用!再乱语当心受责!
文烈踉跄仍不服,悄声嘀咕:本就是!从前魔尊三日两头寻我切磋,现今眼里唯有仙尊,瞧都不瞧我一眼......
云缥筱耳尖霎时绯红,如染晨露胭色,漫至颈项。未料心思被文烈道破,更未想在外人眼中,自己对君青筠的依赖如此明显。欲辩无言,只得僵坐原地,后背肌理尽绷。
君青筠闻此对话,唇角微扬,眼底怜惜略淡,添了温柔戏谑。未有点破,只加速换药,将药膏均匀敷于新伤,取素白锦带轻缠其后背。
锦带触感柔软,带着淡淡竹香,缠绕周身如被君青筠的温柔包裹。云缥筱心突如鹿撞,面颊渐烫。感受君青筠指尖偶尔触及肌肤,温软触感如电流遍传四肢,教她浑身不自在,却又贪恋难舍。
好了。君青筠系妥锦结,轻拍其肩,往后记得按时换药,莫如往昔般硬撑。
云缥筱依旧垂首,耳际绯色未褪。心跳作响,掩过晨露滴答。心底念头愈发明晰强烈,欲诉还休——这般情绪于修杀道的她实在陌生。
踌躇片刻,终是鼓勇伸手,握住君青筠垂侧的帕子。素白帕面绣细巧竹纹,犹带君青筠体温与淡淡竹香。指节僵硬未紧握,却蕴无比坚定。
愿常伴君侧。
声若蚊吟,被晨风拂得微颤,却清晰传入君青筠耳中。云缥筱首垂愈低,几近触胸,耳尖绯艳欲滴,连颈项都染淡霞。不敢直视君青筠眼眸,只死死盯着紧握帕子的手,掌心微汗,紧张得几近窒息。
君青筠身形蓦然凝滞,如中定身咒。怔望云缥筱紧握帕子的手,凝睇她绯红耳尖与紧绷后背,心口似被轻撞,软成春水。
她从未料想这个憨直寡言,唯知杀道与切磋的魔尊,会出此言。简简单单七个字,无华丽辞藻,却比任何蜜语更动心魄。这不是切磋之约,非关守护之诺,而是最纯粹的依赖,最直白的心意——唯愿相伴,仅此而已。
君青筠缓缓蹲身,与云缥筱平视。抬手轻拂她发间落叶,指尖触及其绯红耳尖,感受她身体的僵硬。眼底温柔如浸竹露的月华,缱绻绵长,隐着难察的雀跃。
声清润坚定,如石入静湖,在云缥筱心底漾开层层涟漪。竹院已备房间,就在我邻室,往后愿留多久,便留多久。
云缥筱猛然抬首,眸亮似含碎星。凝望君青筠温柔笑颜,望见她眼底的真诚宠溺,心中紧张胆怯霎时消散,唯余满盈欢欣踏实。这感觉较胜战更满足,比尝最甜糖葫芦更开怀。
恰值此时,微风拂过,窗下魔篁花轻轻摇曳,数片淡紫花瓣悠悠飘落,恰坠二人交握之手。花瓣薄如蝉翼,泛淡淡莹光,携清润花香,如无形见证,将两心紧紧相系。
文烈文瑶立于竹院门际,见此情景皆露欣慰笑颜。文烈挠首悄语:看来我所言不虚,魔尊果然满心皆是仙尊。
文瑶睨他一眼,亦忍不住莞尔:这般不好么?魔尊往昔总是形单影只,今有仙尊相伴,也能开怀些。
君青筠未理门前二人,只凝望云缥筱灿若星辰的眼眸,唇畔笑意未减。她轻抽回帕子,取篮中蜜糖兑入药碗,细心调匀:饮此可解药苦。
云缥筱接碗仰首尽饮。蜜甜混着药苦,佐以淡淡竹香,在唇齿间交织成独特滋味,恰似此刻心境,甜中带涩,回甘绵长。
君青筠待她饮毕,又递糖糕:此乃文瑶所制豆沙糖糕,尝看可否合意。
云缥筱接过轻咬。豆沙甜糯在口中化开,混着竹香,较往日更显美味。她望着君青筠温柔笑颜,凝睇窗下魔篁花,环视庭院晨露竹影,心中因杀道而生的孤寂,渐被温暖填满。
她知杀道之路依旧漫长,正道误解犹存,守护苍生之责仍重。但从今往后,她不再独行。有君青筠在侧,有她的理解相伴,有她的温柔守护,这条路或可少些孤寂,多些温暖;减些苦涩,添些甘甜。
晨露渐次滴落,在青石上晕开细碎水痕。竹香与药香、甜香交织,弥漫竹院每个角落。君青筠坐于石案旁,望着云缥筱品尝糖糕的模样,眼底满是温柔;云缥筱端坐竹凳,偶抬眸望向君青筠,耳尖犹带淡绯,唇角却含浅笑。
窗下魔篁花依旧风中摇曳,淡紫花瓣与晨露竹影相映,绘就温柔宁谧的画卷。这番竹院疗伤的时光,不仅治愈云缥筱身之创伤,更解其心之孤寂郁结,让两颗跨越正邪的心灵愈靠愈近,令大爱与小爱在这清润晨光中悄然交融,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