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渊默默观察着这一切变化,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欣慰。
这支小小的、混杂的队伍,就像一颗被他小心翼翼播撒在乱世焦土上的种子。
他亲眼看着它破土、抽芽,在汗水、信任与共同经历的风雨中,顽强地舒展着稚嫩的枝叶。
他无比期待,也无比坚定地相信,终有一日,这颗种子能深深扎根,汲取力量,长成足以遮蔽一方风雨的参天大树。
这一路行来,“白骨露于野”的惨象已烙印在他眼底。
他亲手掩埋的路边倒毙者,不下十具。
冰冷的尸体,空洞的眼神,无声地诉说着这个时代的残酷。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即将到来的数十年里,可怕的瘟疫将如同附骨之蛆,与连绵的战乱相伴相生,无情地收割着人命。
既然命运之手将他抛掷到这个血与火的年代;
既然他脑中装载着超越千年的卫生常识;
既然生在乱世,让他见到了这悲惨的景象,暂时无法躺平;
他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便无法推卸。
‘那么,’陆渊望着篝火旁一张张逐渐焕发生气的脸庞,心中默念;
‘想不到大学时选修的医护知识,现在居然有了用处,那就从我身边开始,从改变这一小群人开始。
一点星火,或可燎原。’
离开寿春后,沿途不断有小行商和零散旅人像溪流汇入江河般加入,队伍渐渐膨胀,行进间不免有些拖沓臃肿。
他们行走在通往谯县的官道上,前方是必经之路——狭窄险峻的涂山山道。
据向导拍着胸脯保证,只要平安翻过北山,没撞上大队的亡命之徒,后面的路就“基本是坦途”了。
此刻,他们已安然越过了北山那道分水岭,正行进在涂山腹地蜿蜒的山道上。
队伍人数众多,旗帜招展,远远望去颇有声势,寻常三五个剪径毛贼望之生畏,确实不敢轻易捋虎须。
紧绷了多日的神经稍稍放松,队伍里开始有了压低的说笑声,连山间沉闷的空气都似乎被搅动得轻快了几分。
陆渊骑在马上,也暗自松了口气,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两侧郁郁葱葱;
深不见底的山林,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在地面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就在这片刻的松懈如同薄冰般脆弱的瞬间——
“吁——!”
前方探路的护卫猛地勒住马缰,发出一声急促的惊喝!
陆渊心头一紧,循声望去。
只见前方道路中央,如同从山壁里生长出来一般,赫然矗立着一彪人马!
彻底堵死了狭窄的山道!
为首一人,端坐于一匹雄健如墨、筋肉虬结的黑马之上,身形魁伟如山,宛如一尊黑铁浇铸的凶神!
他身着一袭玄色劲装,外罩半旧的皮甲,豹头环眼,燕颔虎须,钢针般的短髯根根戟张。
一双铜铃巨眼开合间精光暴射,带着一股蛮横霸道的凶煞之气,直刺人心!
手中一杆丈八蛇矛,粗壮的矛杆斜斜指向布满碎石的地面;
那冰冷的矛尖在午后斜阳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芒,仿佛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
他身后,拥挤着百十来个兵卒。
排头十几个还算齐整,穿着破烂但尚算完整的皮甲,手中长矛斜指,眼神如同饿狼般凶悍,透着一股见过血的戾气;
后面的大多数则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许多人手中只有削尖的木棍,但那眼神里,同样燃烧着一股被逼到绝境的、亡命徒般的狠厉!
整支队伍,混杂着彪悍与落魄,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安的、不伦不类的草莽煞气!
方才还弥漫在商队中的那点轻松,如同被无形巨手瞬间掐灭!
死一般的寂静骤然降临,只剩下马蹄不安的刨地声、粗重压抑的喘息,以及山风吹过林梢的呜咽。
护卫们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孙敬更是瞳孔猛缩,几乎在同一时间策马贴近陆渊,魁梧的身躯隐隐将他护在侧后方,低吼一声:“公子小心!”
陆渊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随即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
那标志性的、如凶神恶煞般的豹头环眼!
那杆在三国演义插画中见过无数次的、独一无二的丈八蛇矛!
难道……难道是……三爷?!张翼德?!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激动如同岩浆般瞬间冲上头顶,几乎让他眩晕!
千辛万苦绕道谯县,不就是为了撞这万分之一的大运,寻找这位传说中的“万人敌”吗?
张飞!那可是他前世读三国时,最为热血沸腾、心驰神往的猛将偶像之一!
“呼……”陆渊强行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刺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经验老道的朱富已经从最初的惊骇中回过神。
他脸上瞬间堆起十二分谦卑又带着惶恐的职业笑容,手里早已变戏法般捧出了“买路钱”——
两匹在阳光下流淌着华贵光泽的吴郡上等绸缎,外加一块沉甸甸、黄澄澄的金饼!
他小跑着上前几步,停在距离那黑铁塔数丈远的安全距离,声音洪亮中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恭敬:
“这……这位壮士请了!我等皆是本分小商,途经宝地,绝不敢有丝毫冒犯!
些许……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权当给壮士和各位兄弟们买碗热茶,润润喉咙解解乏!
还望壮士您……您高抬贵手,行个方便,放我等过去!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那豹头环眼的巨汉显然没料到对方如此“上道”且恭敬,铜铃般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声如滚雷般炸响:
“嘿!你这老儿倒是个晓事的!遇到你家三爷,算你们走运!”
他大手一挥,如同蒲扇扇风,“这两匹好锦缎,三爷我收下了!正好回头给俺大哥做身新袍子!不过……”
他话锋陡然一转,环眼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商队满载的货车和那些面有菜色的旅人;
粗声道:“……兄弟们跟着三爷我风餐露宿,饿得肚皮都贴到脊梁骨了!
你们队伍里若有富余的粮食,匀些出来,三爷我记你们一份人情!日后必有厚报!”
他这“厚报”二字说得倒是理直气壮,仿佛劫道也是天经地义。
陆渊闻言,嘴巴微张,心中更是笃定:
果然是张三爷!而且……似乎比演义里记载的“莽撞人”要“讲道理”得多?
竟然不是上来就“燕人张翼德在此!留下财物,饶尔等不死!”,还肯“记人情”?
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在脑中成型!
他眼珠一转,不再犹豫,不顾身旁孙敬焦急得快要喷火的眼神和朱富等人惊诧到极点的目光;
猛地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地排开挡在身前的护卫,径直走到队伍最前方,对着高踞马上的张飞,抱拳朗声道:
“前面可是涿郡张飞,张三爷当面?粮食我们确有富余!
匀一些给三爷的兄弟们,也不是不可以!
不如这样,请三爷先让手下弟兄们让开道路,让后面这些不相干的行商旅人先行过去。
我与我的商队留下来,亲自为三爷匀粮,如何?”
他声音清亮,在这紧张死寂的山道上格外清晰。
张飞见走出来的竟是个穿着粗布麻衣、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不由得瞪大了环眼,满是惊疑:
“嗯——?!你这娃娃,好大的胆子!怎知我姓张?还知道我是涿郡人?况且……你能做得了你家大人的主?”
他心下却是嘀咕:奇了怪哉!今天这是撞了哪路神仙?遇到熟人了?
可这娃娃面生得很,半点印象也无!莫不是……大哥那边派来送信的细作?
念头一起,握着蛇矛的手松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