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珏望着程千言眼底的玩味,又低头翻看了手中的资料,标注清晰明确,核算精准详细,连工程队的工期表都标注得清清楚楚,绝非临时拼凑。他忽然笑了,带着点释然,又藏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太守倒是早有准备,我之前还担心……”
“担心我会像其他世家那样,跟天民学对着干?” 程千言接话时语气坦诚,指尖划过舆图上的蒙学标记:“世家逐利,更逐名。跟天民学派合作,既能让湖州学子有书读,赚个‘兴学重教’的名声,又能借天民学的实学让湖州民生更稳,比耗着心力对抗划算多了。” 他顿了顿,看向陈珏:“不过玉修放心,我们要的是‘共赢’,不是把天民学变成‘世家的家学’。”说到最后,程千言笑容更甚:“而且玉修不要忘记了,我也是姓程的,程家之内虽然偶有龌龊,但是一旦下定决心之后,必定是同气连枝的。”
陈珏点点头,心里的石头落了大半,却又升起新的警惕,方才那瞬间的 “释然”,竟让他差点忘了最初办学的初心:不是为了跟世家分利,是为了让天下百姓都能读书,让实学能落地。他暗下决心,往后每日都要省察自己,绝不能被世家的 “共赢” 温水煮了青蛙。
“计划就按太守说的来。” 收回思绪,指尖点在舆图上:“三所蒙学先抓‘实学’和‘德行’,教材我让人从上江调拨过来,工程队进度沈家盯紧,细节让他们对接就行。”
同时,陈珏心中隐约明白了程千言话中的含义:别忘了他也姓程,什么意思?自己想要借助程家程千言与程千烨之间的矛盾而扩大天民学派的想法是被发现了吗?他这话的意思是哪怕是他们之间有矛盾也是家族内部的矛盾,遇到外事的时候会一致对外?
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这是在提醒自己终究是个外人?
看着自信满满的程千言,陈珏也笑了起来,你是这么想的,其他人可就未必了。
两人走出书房时,院中亭下已摆好了午饭,清蒸太湖白鱼、炒菱角、炖土鸡,还有刚蒸好的糯米藕,都是本地鲜货。陆明玥正帮苏箬摆碗筷,见他们出来,笑着递过一双竹筷:“陈大歌快尝尝这糯米藕,是村里阿婆刚做的,甜而不腻!”
陆明玥不动声色的换了称呼,同时小心翼翼的观察了陈珏的表情,见没有露出反感的神色,嘴角微微翘起。
昨日不熟,又是大庭广众之下,虽然几人年岁仿仿,但是身份地位实在是悬殊,因此不好表现的过于亲近,今日已经熟悉了,陆明玥便向着拉近一点关系。
拉近关系,必然是从称呼开始。
陈珏虽然没有表示,但是一旁的李逸雅却不动声色的瞄了一眼,想了想,没有开口。
午饭吃得热闹,徐鹤年还聊起了洞庭山的掌故:“这灵岩山,传说当年吴王还在这儿建过台,如今山顶还能看见些残碑,白天上去望太湖,比夜里更清楚。” 沈敬之立刻提议:“饭后咱们去逛逛?让陈先生也看看白天的太湖景色。”
众人欣然同意。午后的阳光正好,穿过松枝洒在青石板路上,留下斑驳的光影。往灵岩山去的路上,陆明漪指着路边的野菊:“这是太湖边特有的‘水菊’,晒干了能泡茶,清热解暑。” 陆明玥则跑在前头,时不时回头喊:“陈大哥快来看!这里有只小松鼠!”
到了灵岩山顶,视野豁然开朗,太湖像一块巨大的蓝玉铺在眼前,阳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得晃眼;远处的小岛像两颗青螺浮在水里,偶尔有白帆掠过,快得跟飞鸟似的没了踪影。陈珏望着这景致,忽然有了兴致,让李逸雅取来纸笔,略一沉吟便写下《灵岩山绝顶望太湖》:
【灵岩山正当胥口,落日西南望太湖。双岛如螺浮欲吐,片帆和鸟去俱无。
闲论往事何能说,不见高人试一呼。慎勿近前波浪恐,大都奇绝在模糊。】
笔落时,徐鹤年凑过来,指着 “双岛如螺浮欲吐” 笑道:“这比喻太妙了!太湖东西两座大岛,可不就像螺壳里的肉要吐出来似的?” 陆明远则盯着 “大都奇绝在模糊”,轻声叹道:“这话有道理 ,太湖的美,就美在远处的岛、天边的帆,要是看得太清楚,倒少了几分意境,跟做人做事一样,留几分模糊,反倒自在。”
陆明玥歪着头问:“陈大哥,‘不见高人试一呼’是在找什么高人呀?” 陈珏笑着说道:“是盼着有懂太湖的人,能跟我一起聊聊这山水里的道理。”
陆明漪听见陈珏这话,笑着上前半步,眼底带着点俏皮的亮:“ 要说懂太湖,我算半个高人呢!” 她语气里满是笃定:我自小在太湖边长大,哪片水域深能种菱,哪片浅能养荷,哪处的银鱼夏天最肥,哪座岛的橘子最甜,我闭着眼都能说出来!去年还带着村里的孩子在漾边找过白鹭巢呢!”
这话一出,众人都笑了。徐鹤年抚着胡须点头:“明漪这话没掺假!她小时候跟着她祖父巡湖,太湖的水脉比我还熟,说她是‘太湖小高人’,一点不亏!” 沈敬之也跟着打趣:“那正好!陈学统盼高人,这不就有了?往后要是想游太湖,找明漪当‘顾问’就行!”
陆明玥凑到姐姐身边,挽着她的胳膊笑道:“我姐姐还会辨潮水呢!知道什么时候涨潮能赶海,什么时候退潮能捡贝壳,上次还带我捡了好多花蛤!” 陈珏看着姐妹俩的模样,笑着点头:“那往后要了解太湖,可真得请教明漪姑娘了,这位‘太湖小高人’,可得多给我讲讲这里的山水。”
陆明漪被夸得脸颊微红,陈珏倒也不怀疑她们的话,虽然都是世家子弟,但是又有谁没有童年呢?只是这一面可能她们在外的时候并不会表露出来罢了。
众人又在灵岩山顶逛了半刻钟,徐鹤年指着一块半埋在土里的残碑,给大家讲吴王筑台的旧事;陈立峰拿着相机,对着太湖的波光拍个不停;程千言则和沈敬之聊起了太湖渔业的收成。夕阳渐渐往西山沉,把湖面染成暖红色,徐鹤年看了看天色:“该下山了。”
一行人顺着青石板路往山下走,陆明玥还在跟陈珏说刚才看到的小松鼠,说下次要带坚果来喂它;李逸雅则走在后面,小心地帮陈珏提着装词稿的布包,生怕被风吹乱。到码头时,夕阳刚落进湖水里,天边还留着一抹粉紫的霞光,骤然间远处的乌云忽然像被风吹着似的,飞快地压了过来,转眼间就遮住了霞光。
“要下雨了!这边!” 沈敬之最先反应过来,带着众人快步走进码头边的凉亭。刚进亭子里,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噼里啪啦” 地打在亭顶的瓦片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不过片刻,雨就下得密了,湖面被雨点砸得起了一层白蒙蒙的水雾,远处的岛屿和渔船都看不清了,只剩下雨幕里的一片模糊。
“如此大雨?”
左右无事,众人也都站在亭中,看着外面连绵起伏的雨幕。
“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