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织,京口驿道泥泞不堪。
一骑孤影自北而来,马蹄踏碎水洼,溅起昏黄泥浆。
周守拙披着湿透的斗篷,手中黄绸圣旨紧裹油布,贴在胸前,仿佛护着一道不可违逆的天命。
他策马缓行,目光穿过雨幕,望向远处村落——那株桑树在风雨中摇曳,枝叶低伏如人躬身,却始终不折。
村口无人迎候,唯有一盏灯笼悬于柴门之上,微光摇曳,似在等待归客。
周守拙下马,整衣理冠,捧旨登阶。
门扉轻启,范如玉立于檐下,素裙未饰,眉目沉静。
“令史远来,辛公已在堂前候久。”她声音不高,却穿透雨声,如丝入耳。
堂中灯火昏黄,辛弃疾端坐案后,一袭粗麻布衣,袖口磨边,手中握一卷《齐民要术》,似已读至深处。
见周守拙入内,他缓缓合卷,抬眼一笑:“终于来了。”
周守拙心头一震。
这笑无怒无怨,亦无悲喜,却如深潭映月,照得他心底发虚。
他强自镇定,展开圣旨,字字清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湖北转运副使辛弃疾屡请归田,情志恳切,朕念其劳勚多年,准其所请,解职还乡……另赐开府仪同三司虚衔,以彰忠节。”
宣毕,他双手奉上黄绢,却压低声音:“相公欲封还此诏,公可知?史浩密令我迟延批复,原以为不过旬日便可消弭舆情。可……可民间上书如雪片飞入尚书省,有老农抬犁赴阙,跪于宫门外泣言‘留辛公一丘壑,胜过万顷良田’;更有蔡州百姓联名具状,称共济渠若无公督建,必成废沟。连孝宗亲览奏牍时亦叹:‘此非拒官,乃归民也。’遂不得不准。”
辛弃疾听罢,只微微颔首,竟不言语。
片刻后,他唤范如玉取来新采的桑叶——尚带露水,青翠欲滴。
她轻轻将三片桑叶覆于那道明黄圣旨之上,动作温柔,如同盖上安睡婴孩的薄被。
“旨意压不住民心。”辛弃疾轻声道,语气平淡,却如铁石坠地。
周守拙怔住。
他本以为会见到一个失落的旧臣,或愤懑,或哀伤,却不料眼前之人,早已超然庙堂之外。
他忽觉手中圣旨变得轻飘,仿佛不再是皇权象征,而仅是一纸空文。
当夜,雨势愈急。
辛弃疾携铁铲悄然出门,独步至桑树下。
雷光划破天际,照亮他眼中深藏的决意。
他挥铲掘土,一寸、两寸、三尺——根系盘结如龙脉,泥土湿润厚重。
他抽出腰间短刀,在主根最粗处,以刀尖缓缓刻下二字:“犁约”。
指腹抚过刻痕,血脉微动。
那一瞬,掌心血契仿佛与大地共鸣,一股无形之力顺根脉蔓延而出,穿山越岭,直抵百里外蔡州共济渠畔。
钱算盘正率众测量水道,忽觉脚下夯土自行凝实,原本松软的堤基竟如经千人踩踏,坚若磐石。
众人惊愕四顾,唯有他跪地抚土,双目含泪,喃喃道:“公虽去,力犹在……此非人力,乃心之所系也!”
与此同时,小童陆砚孙翻出书匣中最深处那枚染赤剑穗——那是多年前辛公从战场上带回的遗物,曾系于断刃之末,浸过金兵之血。
他欲将其缝于衣角,以为护身符。
范如玉却轻轻拦住他手。
“此物属天地,非属一人。”她取出素绢,将剑穗层层包裹,系于桑树枝头。
风起,绢带猎猎,剑穗随枝轻摆,宛如招魂之幡。
当夜风雨骤至,电闪雷鸣。
村民皆闭户避灾,唯见那株桑树在狂风中挺立,叶片翻飞如旗,银光流转之间,叶底竟隐隐浮现四字墨痕——“还我河山”!
有人冒雨窥视,揉眼再看,却又了无痕迹。
晨起雨歇,桑叶依旧青翠,唯余露珠滚落,似泪,似誓。
数日后,赵松影再巡北固亭。
晨雾未散,林间幽寂。
他见樵子李青崖正俯身扫落叶,帚声沙沙,如诉旧梦。
赵松影忽驻足,低声问道:“昨夜林中声,汝可闻?”
李青崖帚子一顿,抬头望他,眼神平静如古井。
半晌,才点头道:“年年如此,尤以风雨夜为烈。”(续)
赵松影立于北固亭前,晨雾如纱,缠绕林梢。
他凝望那株古桑,枝干虬曲似龙脊,虽经昨夜狂风摧折,却愈发挺拔,仿佛将风雨尽数化作了筋骨之力。
樵子李青崖依旧扫着落叶,帚尖划过石阶,发出沙沙轻响,如同岁月低语。
“昨夜林中声,汝可闻?”赵松影再问,声音压得极低,几近耳语。
李青崖停戟,抬首望他,目光深邃如井水映星。
“年年如此,尤以风雨夜为烈。”他缓缓道,“我扫路廿载,知此亭有灵。每逢雷动,必闻铁蹄踏叶之声,自江面而来,穿林而过,似千军万马赴战。然白日观之,唯余露湿苔痕,不见一人一骑。”
赵松影心头一震。
他本不信鬼神,然昨夜亲见桑叶浮现“还我河山”四字,今又听此言,不由寒毛微竖。
他默然良久,终从怀中取出三炷香、一叠黄纸,就地焚于亭前。
火光摇曳,青烟笔直升起,在薄雾中竟凝而不散,形如旌旗。
二人并肩而立,无言以对。
竹影在地,随风轻移,忽而交错成列,恍若披甲之士执戈整队,自虚空中列阵而行。
赵松影屏息凝神,仿佛听见远处传来沉闷鼓角,一声接一声,自心深处响起,又似来自百里之外的战场回音。
就在此时,驿马嘶鸣破雾而来。
尘土飞扬中,一名信使滚鞍下马,呈上蔡州急函——钱算盘亲笔所书,墨迹犹润:
“史相遣吏二人,假巡水利之名,实欲掘‘归田碑’基,查是否藏兵符密诏。百姓围而不散,泣诉辛公遗泽。然吏持敕令,势难强阻。盼公示下。”
范如玉接过信笺,眉间微蹙。
她转身望向堂中,辛弃疾正坐于桑树之下,闭目抚膝,似已入定。
檐下雨珠滴落,敲在石臼上,声声如鼓点,应和着他呼吸的节奏。
良久,他睁眼,只道:“取桑枝一段,竹筒一只,封新米三粒,命陆砚孙送返。”
众人不解,唯有范如玉会意,亲自剪下桑枝最嫩一节,与竹筒同置于案。
童子陆砚孙捧米而来,双手微颤。
辛弃疾亲自将三粒米纳入筒中,封口以桑皮,系绳以旧麻——皆是他昔日军中所用之物。
“送去。”他轻声道,“不必多言。”
三日后,蔡州城外共济渠畔,奇迹渐生。
百姓闻说“辛公寄米”,争相取米炊饭,供于归田碑前。
老妪蒸饭祭碑,孩童捧粥跪拜,炊烟袅袅,昼夜不绝。
更有人夜梦金戈铁马,横渡黄河,醒来泪湿枕席,自称得辛公托梦,誓守中原故土。
当史相所遣吏员再至,欲掘碑基查验,只见碑前人山人海,香火如昼。
一老农执犁拦道:“此碑镇水脉、安民心,若敢动它,便是与天下百姓为敌!”吏员四顾惶然,终不敢下手,仓皇而退。
是夜,月隐云后,万籁俱寂。
辛弃疾独坐桑下,掌心血契忽泛涟漪,如投石入湖,一圈圈荡开。
他闭目感应——百里外,钱算盘正跪于渠碑之侧,将一粒米嵌入石缝,低声如誓:
“根在,渠不涸。公去,道不亡。”
血脉共鸣,天地同震。
忽而东南风起,林间传来细微铮鸣,似琴弦轻拨,又似断刃出鞘。
范如玉推门而出,只见火塘边影影绰绰,一人负琴而立,衣袂染霜,眉目隐于暗处。
他抬头望桑,见新叶初展,嫩绿如血滴。
良久,忽抬手,拔下一缕琴弦,掷入火中。
火焰腾起刹那,竟传出断续军号之声,悲壮苍凉,直透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