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风暴的发酵,比广藏市场里那锅熬煮整日的酱汤更猛烈。
第二天清晨。
丁晓曼和江语希还陷在被窝里,梦着酱蟹与部队锅。
张雪已经独自坐在套房客厅,脸色很不好看。
手机屏幕的光,在她紧锁的眉头间投下一片阴影。
韩国最大的门户网站,娱乐版头条。
一行鲜红加粗的狰狞字体,几乎要从屏幕里跳出来。
【国耻!华夏厨师践踏我国美食尊严,料理天王李赫含恨离场,国民的眼泪为谁而流!】
标题之下,是两张充满恶意引导的配图。
第一张,是陈元。
他面无表情,嘴角甚至噙着一抹淡笑,用竹签指着面前的炸鸡。
镜头语言将他的冷静,解读为傲慢与轻蔑。
第二张,是李赫。
他被两个高大的安保按在地上,面容因羞愤与绝望而扭曲。
抓拍的角度让他显得格外悲情、无助,一个为国出征却惨遭凌辱的英雄。
新闻评论区,已是群情激奋的战场。
廉价的爱国主义与无能的狂怒,淹没了一切。
张雪划动屏幕,翻译软件转换出的文字不堪入目。
掌柜。
小偷。
滚出去。
她那双好看的眉头拧紧了。
“怎么了?一大早脸色这么难看。”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睡醒的从容。
陈元洗漱完毕,乌黑的短发尚有水汽。
他身穿酒店的白色浴袍,松松垮垮,手里端着杯温水。
那份悠闲,让他看起来真像个来度假的游客。
“恭喜你,在异国他乡上头条了。”
张雪把手机递过去,语气憋闷。
“虽然不算光彩,但你现在是全韩公敌。”
陈元接过手机。
目光在那鲜红的标题和扭曲的评论上,停留了不足三秒。
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端着水杯的手稳稳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哦。”
一个平静的单音节,就是他全部的反应。
他随手还掉手机,仿佛那上面不是滔天恶意,只是一条打折广告。
随即,陈元转身走向巨大的落地窗,俯瞰楼下川流不息的街景。
张雪看着他宽阔放松的背影,懵了。
一股火气直冲脑门。
“喂,陈元!你就这个反应?就一个‘哦’?”
她站起身,几步走到他身边,音量都高了些。
“新闻都快把你写成要毁灭他们所有泡菜坛子的哥斯拉了,你一点不生气?”
陈元缓缓转身。
他看着眼前这个替自己抱不平,气得脸颊泛红的搭档,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为什么要生气?”
他反问,又喝了口水。
“雪姐,你觉得,一个世界顶级的数学家,会因为一个小学生指责他的黎曼猜想是胡说八道,而愤怒吗?”
张雪一愣,下意识摇头。
“他不会愤怒。”
“他只会觉得困惑,甚至好笑。”
陈元放下水杯,眼神平静。
“因为彼此不在一个认知层面,连对话的基础都没有。”
“跟一群连自家老祖宗的东西都认不全,需要靠偷窃和编造来建立自信的人,去争论一只鸡的做法?”
他轻轻摇头。
那眼神,像在看一群围着沙堆,为谁的泥巴城堡更雄伟而打架的熊孩子。
“没必要。”
“太掉价了。”
陈元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轻松地总结。
“有跟他们隔空对骂的时间,我不如想想今天早上吃什么。”
“这对我更有意义。”
张雪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心里那股憋闷与愤怒,瞬间就散了。
是啊。
自己跟着气什么?
跟一群活在信息茧房里的人计较,确实拉低了格局。
“行,你心态好,你格局大。”
张雪长舒一口气,懒得再看那些污言秽语。
她收起手机,活动着筋骨,重新恢复了干练。
她上下打量着陈元,调侃道:“那‘哥斯拉’先生,今天有什么行程?准备先从哪个泡菜坛子开始毁灭?”
陈元抿了口水,眼底闪过一丝玩味。
“那两个丫头估计还没醒,让她们睡。”
他对着张雪扬了扬下巴。
“你跟我,咱们俩,先去个地方。”
张雪有些意外。
“去哪儿?”
“昨天那个市场。”
陈元回忆着。
“我有点在意一个人。”
……
上午九点,广藏市场。
时间尚早,人流比昨天稀疏。
空气中那股酱料、海产和油炸物混合的味道,也被清晨的凉意冲淡几分。
陈元和张雪凭着记忆,穿过一排排泡菜与酱蟹的摊位,找到了那家绿豆饼店。
巨大的石磨旁,昨天那个身影果然还在。
戴口罩的年轻男人正低着头,沉默地将一瓢瓢泡好的绿豆,舀进石磨入口。
动作专注而机械,一个重复了千百遍的枯燥程序。
他似乎察觉到两道视线,下意识抬起了头。
当他的目光和陈元平静的眼睛在空中对上。
他整个人被按下了暂停键。
手里的塑料瓢顿在半空,豆子和水从瓢沿滑落,他浑然不觉。
那双藏在口罩后的眼睛里,涌上了比昨天更浓烈的惊讶、慌乱,与不知所措。
陈元没有说话,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张雪跟在后面,满心好奇。
她不明白,陈元为何会对这个平平无奇的摊位小工如此在意。
陈元径直走到摊位前,静静站着。
他的目光穿过蒸腾的热气,牢牢锁定在那个年轻男人身上。
他不点单,不说话。
这份沉默,在嘈杂的摊位前,形成了一片微妙的真空。
摊主大妈还记得这对出手阔绰的男女,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来,热情地用韩语打着招呼,用夹子指着铁板上滋滋冒油的金黄绿豆饼。
陈元微笑着对她摇摇头,摆了摆手。
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年轻男人分毫。
在这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年轻男人的额头渗出细汗。
他的眼神躲闪,飘忽不定,完全不敢与陈元对视,下意识转过身,假装去整理后面的食材。
终于,在这凝固的沉默中,陈元开口了。
他没用翻译,而是用字正腔圆,清晰无比的中文,一字一顿地问:
“你握刀的手法,跟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这句话,在年轻男人耳边轰然炸响。
他身体猛地一僵。
背对陈元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猛地抬头,眼神里的慌乱与震惊再也无法掩饰,透过镜子般的铁板反射,被陈元尽收眼底。
陈元无视他的反应,继续用平淡的语气,进行着分析。
“虎口紧锁,用力点在食指根部。”
“手腕锁死,完全靠小臂肌肉群带动刀身。”
“昨天你切洋葱,刀尖几乎不离砧板,用的是最标准的中式推拉切法,而不是他们那种大开大合的剁斩。”
陈元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钢钉,敲在年轻男人的心房上。
“这不是韩餐的技法。”
“更不是一个市场小贩该有的习惯。”
“这是中餐里,厨师学徒最基础、最枯燥,需要练习数万次才能形成的肌肉记忆。”
陈元向前走了一小步。
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所以。”
“你是谁?”